二人说话间,穿过一花木廊。马上到中秋,寺中除了停尸,还在置办中秋要用的花草祭祀物。
窦燕骂了一通,阿曾只道:“所以,秦月夜''如今的布置,似乎又是针对雪荔的。你应该感到痛快才对。”
窦燕一怔,默然。
她姐姐死在雪荔手中,如果杀手楼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杀雪荔,对窦燕来说,大仇得报,她自然应该快活。可是,可是......
窦燕想到那个少女清寂的眼睛。
她想到昔日少女与他们同桌而坐,他们说笑不断,雪荔不言不语,不哭不笑,但并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凶残。相反,雪荔非常的安静,甚至寂寞。
往往,只有林夜能引得雪荔开朗一些。
那样的女孩儿………………
窦燕低头,轻声:“宋挽风又不是雪荔杀的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就算要报仇,也应该是南周朝堂......和雪荔有什么关系?”秦月夜到底在做什么?不行,我得去弄清楚。”
她好歹是冬君,她总有她的法子。如今情况不明,窦燕再无法装聋作哑下去。
她匆匆而走。
阿曾想拦她,叮嘱她一件事。扭头间,他看到一个斗笠人从旁穿廊,匆匆而过。
阿曾心神晃了一下,窦燕回头疑惑:“怎么了?”
阿曾疑惑着摇头。
他再看那个方向,已经什么都看不见。那斗笠人如此快的行程,更让阿曾起疑。阿曾想了想,多加派了寺中人手,用来阻止“秦月夜”。
雪荔听了许多话,才知道原来他们要用宋挽风的死,来诱她出现。
为什么?
他们是认为她是杀害光义帝的凶手,还是他们觉得她既弑师,又杀兄呢?那么多将士,没人站出来?
雪荔若有所思,脚步微缓。
前方有人过来,雪荔转个身,钻入了旁边的半月洞门。又拐了几条路,她终于听到有小厮隔着墙小声说:“东西都在这里,一起处理了吧。”
淡淡的血腥味隔着墙传来,闷闷的呼吸声说明他们抬运的东西很重。
雪荔微扬目,跃墙而走??找到了。
长明寺的香客房中,宋太守刚刚送别方丈,关上门。
屋中坐着一个黑衣斗篷人。
斗篷遮挡那人面容,那人活生生在房中出现,让宋太守惊得顿了一顿。缓过神后,宋太守一言不发,坐向屋中的另一榻上。
二人一东一西,中间隔着整间屋子。
宋太守抬头,鬓间花白,几日劳碌后,他脸上皱纹更深。这位太守眼中写着深重疲色,看也不看对面的人,以袖盖脸,淡声:“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,日后,你不要再出现,不要再联系我了。”
那人掩在斗篷中,轻轻哂笑:“自然。只要这件事做成,日后你我再无干系。”
神秘斗篷人说:“宋挽风的尸体被放在长明寺中,雪荔只要活着,就应该会来刺探。她不可能放心宋挽风的尸体,落在你们手中。她想活死人......林夜的血,不就是她最大的砝码吗?”
宋太守默然。
二人坐在寝舍中,各自心事重重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倏忽间,外头生乱??
“起火了!”
神秘人倏地起身。
宋太守仍麻木地坐着。
二人焦急等待消息,听着外头人头攒动,纷纷奔走。宋太守观察着神秘人,听到神秘人急促的呼吸。神秘人在屋门前踱步,几次想推门而出,又硬生生忍住。
外面很乱,屋中人煎熬。
而不知过了多久,侍卫气喘吁吁在外松口气:“报太守,火已经扑灭了,没什么损失。”
屋中二人俱怔。
神秘人笼在一片黑中,什么也看不清。宋太守却挑眉,不可置信:“没什么损失?你确定?宋挽风的棺椁,也没有人碰?”
外面有和尚跟着侍卫来安客人的心,含笑解释:“檀越放心,是有香客来寺中敬香,不当心点了佛幡,才引了一场火灾。寺中停放棺椁不是一两日,主持早已托付过,不带香客去接触棺椁的。”
屋中人神色幽晦。
忽而,神秘人回头,看向宋太守:“中计了。”
宋太守眸色闪烁。
神秘人:“立刻派人去押小厮,看他们那里是否丢东西......若是丢了东西,即刻去捉人!”
长明寺中乱哄哄一团。
宋太守审问一通,才从小厮那里审问到,方才失火时,他们都跑去救火。等小厮们回来,他们回答太守,说箱笼中箭只都在,没有少东西。
这便更加奇怪了。
宋太守见其中一个小厮神色不自然,便将这个小厮与其他小厮隔开,单独审问。这小厮撑了没多久,便惨白着脸认了:“是,是少了一支箭......就是老爷前几日吩咐小人去处理的梨木箭。”
箱笼中的箭只,是那日暴雨夜拼搏中射出来的箭。宋太守讨了这些箭,说要去烧给儿子,做祭祀用。大部分箭只出自军方,乃是竹制箭,或寻常树木做杆的箭只。只有一支箭与众不同,那便是宋挽风身上的第一支箭??
梨木为杆,黑鹰为羽。
而今,梨木箭丢了。
宋太守大怔,怒道:“不是早就让你们烧了吗?”
小厮冷汗淋漓,支支吾吾求饶道:“小的生了贪心,见那梨木材质实在好,又见老爷特意叮咛,便觉得那梨木能换不少钱财......小人丈人要过生辰,小人便想......”
宋太守怒不可遏,一掌箍下。
神秘人在后无声无息,如鬼魅般飘来:“她可是很聪明的。”
宋太守:“怪我大意,我应该亲自盯着的………………”
神秘人倒是很平和,甚至笑了一声:“并无干系。我弄错了,我以为她更在意救宋挽风这件事。其实她更怀疑‘宋挽风死亡真相''这件事。即使不是丢箭,也会是其他东西。一旦她对其他事情产生怀疑,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棺椁。
宋太守呼吸沉重,打人的手一顿。
神秘人叹道:“带人在整个云澜镇搜吧,若能挽回事态,还是有利于我们的。要注意当铺、铁匠铺、武器铺这些地方。”
宋太守正要叮嘱,听到外面有隐约的炸开烟火声。他脸一白,颓然道:“来不及了,今日是中秋......”
中秋之夜,整片中原神州,观灯赏月,祭拜月神。民间街巷间,人流若海,熙攘接踵。想在密密水流中,寻找一滴水,谈何容易。
侍卫们带着人入镇,按照太守给出的地名,一个个铺子排查过去,不停询问,是否有女子拿着一支箭,朝他们问过话。
雪荔拿着那只梨木箭,堪堪与追逐她的人擦肩。这只梨木箭,她拿到手,便察觉了异常。因为除了箭身上被污染的血腥气外,这只箭,是一只机关箭。
那种小孩子玩耍时用的机关箭。
箭杆收缩,遇物回撤。论理来说,这只箭只要碰到人体,箭锋就会缩回箭身。这样的一只箭,如何杀人?又如何让宋挽风中箭吐血,殒命当场?
雪荔握着箭的手指冰凉。
她出一间当铺时,发现外面人潮涌动,宋太守派的侍卫们已经开始包围这里。她当即换个方向走,而在这样争时夺刻的错位时间中,雪荔终于在一家武器铺,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。
那武器铺老板端详着她给出的箭,连连颔首道:“不错,前些日子,是有人来拿着这只箭,问能卖多少钱。箭只这种东西太蹊跷,何况此箭材质又非寻常,最近陛下遇刺,到处抓人......哎,人心惶惶,我不敢接活。”
雪荔:“那人什么时候来问的?”
武器铺老板想了想:“七日前吧。那人风尘仆仆的,特意赶了远路来,又急匆匆走了。说是七日后再来......小娘子,你是来替那人卖箭的?你们什么关系?”
如是,雪荔心中有了数。
七日前,是暴风雨后第二日。太守府处理宋挽风身上的这只箭,小厮千里迢迢跑来云澜镇卖。是因为那小厮知道,七日后,宋挽风的棺椁会在云澜镇上的长明寺停留,这段时间,正好可以卖箭。
小厮的一意贪婪,给了雪荔寻找真相的机会。
“搜!那边??"
侍卫们的吼声冲来,雪荔走出巷子,斗笠被风吹开,正好与一个侍卫四目相对。
雪荔袖中手指微动,她寻思出手时,旁边忽窜来一戴着面具的少年郎,拾起一面具扣在她脸上。
苦涩药香拂鼻而过。
那人一把拥住雪荔,拽着她往人流中走,笑吟吟:“娘子,你出来玩耍,怎么丢下为夫一人?”
只一?那,身后生疑的侍卫,愣了一愣,怀疑自己弄错了。然而想了想,他们仍纵步冲入人流中,努力寻找目标。
“砰??”烟火在天上炸开,云澜镇中灯火如流,自高处看,正是一片火海如昼。
长明寺的正殿屋檐上,黑衣神秘人长身而立,目光穿越香客们手中所持的灯烛。暮色四合,寺中陈瓜果,祈长明,寺前蜿蜒火龙后,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光如梦。
“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??”
钟声告天,佛偈诵声与道家玄机相重,不佛不道,半佛半道。我有何罪,我何生?
枝叶飒飒,灯火生烟。风吹开神秘人的斗篷??
浑圆月下,青年眉如山目如水,容颜俊逸气质风雅。
正是本应死了的宋挽风。
镇上巷中,雪荔被少年拉着跑入人流。二人跌跌撞撞,相握的手指微微渗汗,彼此的呼吸也沾了紧张的颤意。二人穿过逆流人潮,三四绕,再次甩开身后人。
深巷中,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。皎月如水,雪荔和面前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郎对立而站。
“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??”
箫鼓频喧间,杂耍人中烟火烧起,喝彩声高,白色烟雾隔着街,照得孔雀面具一派明亮。这样明亮的光,让雪荔想到梦境中,玉龙和宋挽风身后挡住的光。
她如坠虚梦,如堕幽渊,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。她浑浑噩噩地伸手,掀开面前少年郎的面具??
眉目秀致乌发雪肤,苍白肌肤下血色全无,少年眼中却仍流着一派浑然天成的灵动韵味。
正是被她抛弃的林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