癸未年八月十五,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。长明寺下长明灯,再遇林夜。
《雪荔日志》
梦境寒冷已不必絮,更多的感受是,痛。
痛不欲生,头重欲裂。呼吸起伏间尽是颤音,不知苦捱了多久,周身已遍是冷汗。
雪荔进入这个梦境,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痛,便意识到这是往日自己服用玉龙师父给的药物后会产生的痛感。她情感已如此淡漠,至今想起那些年服用的药,仍感到害怕。
人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,若被好好养护,自然不会去喜欢昔日之苦。然而进入这个梦境中,雪荔并不挣扎。她几乎是自虐般,承受着,体验着自己曾经的痛。
即使这样,宋挽风也不会复生。
她想要自己痛一些, 想惩罚自己。
而这种苦捱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,雪荔感受到身体没那么痛了。她借着梦中自己的眼睛,朦朦胧胧地抬起头,发现自己身处一洞寒窟中。
是了,在雪山的时候,她每月服用药物的时候,就会将自己关在寒窟中。
此时,雪荔看到寒窟通向洞口的方向,外面的天光被两道人影挡住。她眯了眯眼,好一会儿,才恍惚认出那是玉龙和宋挽风。
雪荔心口突得一跳。
现实中,玉龙和宋挽风从没有一次去寒窟中看过她。那么这场梦,便与现实毫无关系,只是她自己日思夜想,杜撰出来的吧。
她不清楚自己的情感,不了解自己的内心。当她在梦境中幻想出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场景,雪荔盘腿坐于洞中,呆呆看着洞口挡着天光的男女。
玉龙一身素青,宋挽风一身明灰。
玉龙娥眉曼?,骨清神秀。年岁如流水,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。她眼波永是孤零零的,连雪荔都看不出来,她常年在想些什么。
宋挽风则目如山水,神采毅然。他当得起风师之名,衣袂翩飞间,眉目间蕴着说不出的山水之灵,点点烁烁间,总是含着三分笑意。
雪荔扶着石壁:“原来我这么想念你们。”
她眼眸有些红,跌跌撞撞扑向前:“师父,宋挽风。
她没有走出去。
好像有一道无形无状的“空气墙”,挡住了她的路。她伸手拍打,无法朝前多走一步。她有些茫然地望去,仍能看到洞口的玉龙和宋挽风,可她无法靠近。
玉龙开口:“不要过来。
雪荔静谧:“......什么?”
宋挽风开口:“雪荔,你还看不出来吗?你和我们,不是一边的。”
雪荔拍打“空气墙”的动作停住。
她的目光从宋挽风身上,移到玉龙身上。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的,只是看到那总是冷冰冰的师父,在梦中,露出了几分称得上“动容”的神色。
玉龙:“我早已赶你下山,你何必跟随?”
明亮的光,被挡在玉龙身后,只露出蒙蒙的黄边。
雪荔凝望着那重光:“我想和你们在一起。”
玉龙道:“我已不要你了。”
宋挽风柔声:“小雪荔,永别。”
雪荔绷住身子。
梦境与现实浑噩的界限,在雪荔的怔忡中,一点点打破。雪荔渐渐想起了这是梦,又渐渐想起了现实中,宋挽风被乱箭射杀于金州县衙府外的雨巷。
现实中心间的绞痛感,与梦境中服用药物的痛感,交错着融于一处。雪荔眼睫沾水,波光欲溢,不由伸手去摸眼睛。
雪荔听到了漫天的风雪猎猎掠空声,感受到了风雪在骨头缝中渗出的寒凉感。
她看着师父身后走不过去的明亮晕黄天光:“为什么不过去?是因为......你们都已经死了,而我还活着吗?”
“哗”
此话一落,飞雪裹霜,呼啸着朝雪荔迎面扑来。浩大风雪形成一片门帘,雪荔掀帘睁眼,面前骤暗,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。
雪荔怔坐着。
好一会儿,她捂着疼痛的心口,目光涣散双耳失聪,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。而后,她听到了身畔极轻的呼吸声。
雪荔缓缓地扭头,看向身旁那个人??
少年公子靠着山壁,缩着肩收着腿,姿势很不舒服。他面色颓然而睫毛浓长,蹙眉而睡。
一道惨白月光照入山洞,浮在少年少女身上。
此时,是他们从金州逃走后的第三日。陆轻眉入金州后,封锁整片城池,一门一户地搜查过去,要找“刺杀陛下的刺客”。
光义帝身亡的消息没有传出去,世人还以为光义帝“遇袭重伤”。那位陆氏女封锁了所有消息,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。而雪荔和林夜逃亡三日,才堪堪摆脱了追兵。
雪荔半边身子都是血,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衣容。她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,并不影响她的行动。林夜情况则糟糕很多,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,许多次都有晕眩之症。可林夜不知道图什么,坚持跟着雪荔??
即使雪荔并不理会他。
他们逃亡的一路上,雪荔没有和林夜说一句话。而林夜大约是状态很差,也没有喋喋不休地烦她。
三天过去了,她渐渐冷静了下来。回想起宋挽风身死那日发生的事,她猜想那些事应和照夜将军没什么关系,也就是说,应当与林夜无关。
林夜既与光义帝离心,那便没必要为光义帝做事,去杀害宋挽风。何况林夜擒拿孔将军时说的话,已经表明,林夜和李微言一样,与光义帝站对立面。
再者,雪荔已经开始怀疑,光义帝也不是杀害宋挽风的凶手。光义帝那日表现的,对宋挽风的身死非常茫然。正如光义帝所说,宋挽风死了,他无法拿捏雪荔,又得罪一个宋太守,他何必呢?
不是林夜也不是光义帝,那会是谁呢?
雪荔思考这些时,目光再次落到昏昏沉睡的少年公子身上。
他这几日,吃了好些苦。一尘不染的衣袍早已落了灰,本就清瘦的面颊更瘦了一圈。原本神采奕奕的小孔雀,如今如一只落汤鸡,遍身污泥不提,整个人都快要被吸干血了。
既然如此狼狈,为什么仍紧跟着她不放?
雪荔脑海中,想起暴雨夜瀑布间,少年那声嘶力竭的“我爱慕你”。
她心头疾跳,又猝然起雾,茫茫然地看着他。她连“喜欢”都不太能体会得到,“爱慕”又是什么?那些足以支撑人或生或死的感情,雪荔觉得害怕惶然。
她连自己的师父和师兄都弄不明白,她哪里弄得明白旁的人呢?
而林夜跟着她,分明在吃苦。
雪荔俯下身,观望月色下沉睡的靠壁少年。她伸手,轻轻在他颈上抚摸。他的喉结轻轻滚动,她摸到的,则是他虚弱的呼吸、气脉,不流畅的筋血。
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。
雪荔抿唇,垂下眼。
她曾与林夜说,林夜用心头血,尝试救玉龙。如今她还没找到玉龙,宋挽风便死了。她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机会“起死回生”,倘若有的话??
难道她既要林夜救玉龙,也要林夜救宋挽风吗?
她记得,林夜说过,他只剩下两次用血的机会了。而倘若他真的用完两次机会,便轮到他命陨的时候。何况,如今真正的小公子,李微言现身了。
雪荔若是真的有“起死回生”的渴求,应该合作的人,大约是李微言。只是不知,李微言如今又在哪里。
而且......宋挽风的心脉若是消失了,大约也救不回来。而林夜………………
雪荔思索片刻,起了身。
照夜将军伪装小公子,林夜应该有很多他需要做的事。他为什么非要和她掺和在一起?她不懂情,也不会回应他的情,她如今还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做......追杀她的人又那么多,林夜跟着她,多危险。
他与她分开,才会安全,才会更好地去做他想做的事。
他既然下不了那种决心,雪荔便帮他下吧。
雪荔将腰间剑放在林夜身旁,又将身上值钱的钱财留给他。之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,将昏睡的林夜抛在了洞中。
雪荔离开后,便想尝试着重返金州。她想回太守府一趟,重新检查宋挽风的尸体。
金州戒严,雪荔以为自己想混进城,会非常困难。让她意外的是,她不用想法子混入城了,宋挽风的尸体出城了??宋挽风身死七日,宋太守要埋子下棺,将儿子葬在城外的宋家陵中。
宋太守不想和帝王求问“谁杀的自己儿子”这件事,他和陆轻眉交涉后,得以出城葬子。风师既死,“秦月夜”许多人出面。而和亲团这边,窦燕、阿曾也带着人出面,和“秦月夜”杀手们互相制衡。
宋家陵在城外一名叫“云澜”的小镇东一里。云澜镇上有一座长明寺,在死者下葬前,宋太守将儿子的棺椁暂停在寺中。
雪荔做了些伪装,换了身衣服,戴着斗笠,装作看客的样子,混入寺中。
长明寺明松暗紧,她在外围走一程,便看到了这里的很多暗线布置。南周朝廷兵马和“秦月夜”大约交涉些什么,杀手楼帮着做布置,和亲团的人也跟着做布置。
寺中小径清幽,竹林葱郁。窦燕和阿曾走在小径上:“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?杀害风师的,难道不是光义帝吗?为什么杀害风师的刺客,会有可能折返?该不会是想让雪女背锅吧?”
阿曾不说话。
他沉郁着眉眼。
那晚,行动寝殿中发生的事,外人一无所知。事后,他们只知光义帝遇刺,生死不知。陆家那位长女嘴十分严,和亲团被扣押,将士们被看押。而林夜、雪荔、誉王世子、叶郡主同时失踪,行宫的卫士们一口咬定,那几人都有嫌疑。同时,
梁尘和明景也失去了踪迹。
阿曾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些什么,可他不知缘故。
他尝试联络那几人,信如泥牛入海,无人回复。
同时,陆轻眉几次敲打和亲团,要求见林夜。阿曾有苦难言,根本不知道林夜在哪里。而窦燕打听不出来,“秦月夜”杀手们为什么要在长明寺做布置。
窦燕觉得自己处境微妙:“我尝试以冬君的身份,联络春君。但不知道是我太久没联络的缘故,还是杀手楼改了暗号的缘故,没人回复我。”
阿曾看她两眼,叹口气。
窦燕美艳的目中进出火星:“郎君这是什么眼神?"
阿曾:“你被排挤了。”
窦燕:“......”
阿曾淡然道:“许是你太久没用冬君的身份,‘秦月夜''当你死了。或者风师当日,没有将你的事情告诉你的上峰那些人......所以如今,你已经完全不知‘秦月夜''内部的安排,秦月夜行事也不会再知会你。”
窦燕默然片刻,忍怒道:“这都是谁害的?如果不是雪女冒充我的冬君身份,我姐姐又被雪女杀掉,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。何况雪女冒充‘冬君''也罢,一条消息都不与杀手楼发,“秦月夜难道不会怀疑冬君已经出了问题吗?雪女自作主张,才导
致了我如今的尴尬地位!”
阿曾很淡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