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她哭的时候——或许那不能称为“哭”，因为她从来都不会发出声音，她从来都是无声无息地淌着泪——反正，她流泪的时候，他会心疼不已，然后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。</p>

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已经完全由她的心情而变化时，他苦笑着感叹道，这辈子就栽她手里了。</p>

小星崇拜正义凛然的英雄，他便竭力做个英雄。他也的确做到了。身为一介武夫，生性粗莽，天知道他有多么不容易。</p>

燕子穆兴高采烈地走在街上，满脑子想的都是成亲之后的场景：成为她的丈夫后，他再也不用顾忌世俗礼法，他可以大胆俯身亲吻她。</p>

不过，聘礼还少了些东西。</p>

小星最喜欢的动物是燕子，她说它象征着春天，他也喜欢燕子，因为只要是她喜欢的，他都喜欢。只可惜，燕子春来秋去，而现在的季节，已经是夏季的尾巴了。</p>

小星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，她曾经说过她不想圈养它，燕子是热爱自由、崇尚和平的鸟；她还说他的心里也住着一只燕子，听她这么说，他放弃了给她抓个十来只燕子养着的想法；不过，知道她是在夸他，他的心里乐开了花。</p>

每次当他教育欺男霸女的恶徒的时候，或是救济灾民的时候，亦或是立了战功的时候，心里的燕子总会跑出来，对着他“啾啾”几声，这个时候，他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，心里乐开了花。</p>

虽然她不要活燕子，但他给她定了许多刻着燕子的小玩意儿，有瓷瓶、碗、碟……最重要的，还是一个刻着燕子的风铃，她窗台上也有一个风铃，这可不单单只是一个风铃，那是连接他们二人的桥梁，每当他跑到顾府的围栏边时，他一丢石子，“叮铃铃”，风铃响了，她下来了。</p>

他早就注意到那个风铃旧了，旧到斑驳的锈迹遍布整个风铃，旧到发出的铃声呕哑嘲哳，十分难听，可是小星舍不得将它摘下，她说她对它已经有感情了，他也就由她去了。不过，既然是大喜的日子，也可以将它换新，俗话不是说，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”吗？</p>

一想到马上就是他们大喜的日子了，他咧开嘴，笑了。</p>

他从来不担心这件事情会有意外，在他看来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。小星已经答应了他，顾伯伯那边，有他爹去说，也跑不了。</p>

毕竟，他们两家可是世交。</p>

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，燕家会没落。</p>

他还在和首饰店的掌柜商讨，玉器要打磨成什么样子的燕子形状会比较可爱时，街边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，紧接着，“燕家被灭门”的消息跳进了他的脑中。</p>

他先是嘲讽地一笑，开什么玩笑？燕家上下皆会武，即便真有敌寇来犯，他们也足以与他们缠斗到援军前来支援的时刻。</p>

忽然，他想到了父亲的叹息：“皇上就怕我们燕家功高盖主啊！子穆，你务必要记着，切莫太猖狂。”</p>

那个时候的燕子穆只是随意敷衍地应了两声，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。</p>

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是真的后，燕子穆猝不及防红了眼眶，一向风流倜傥的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。</p>

怎么会？</p>

他急匆匆推开想要继续与他商讨的掌柜，一路小跑。</p>

他甚至忘了，他带来的随从还站在首饰店门口。</p>

燕子穆匆匆跳上一辆马车，递给车夫一锭银子，气喘吁吁地说道：“去燕府，快！”</p>

车夫回头打量了他两眼，摇头拒绝：“现在谁还敢去燕府啊！你是没见到燕家人的惨状，啧啧啧，那可真是可怕……”</p>

燕子穆没有心情听他瞎扯，见他不愿意载他，便从车上跳下，转而去了另一辆车。</p>

谁知，一连五辆车，竟没有一辆敢载他的，其中一个车夫还直接下了逐客令：“再多银子也没用！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吧！”</p>

心中的燕子忽然开始挣扎，用喙一点一点地啄食他的心，他的心被啄出了一个窟窿，开始向下淌着血。</p>

燕子穆在街上小跑，注意到街边的行人纷纷向他投来可怜的、施舍的目光，心中的忐忑不安更为焦躁。他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，像一只燕子一般飞回燕府看看，可他不能，他只能一味地凭着他的两条腿，十分漫长、缓慢地奔跑。</p>

跑，跑，奔跑！</p>

“张叔！”突然，燕子穆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。</p>

张老爷和燕将军是同僚，待燕子穆极好，在燕子穆为数不多的记忆里，张老爷总是笑呵呵地叫他：“子穆，又长高了啊！”</p>

燕子穆深吸一口气，向那道身影跑过去，“您能告诉我，燕家究竟怎么了吗？为什么他们都说……”</p>

他的声音越说越轻，他看到张老爷在打量着他，那是一种掺杂着不屑的怜悯，张老爷没有理会他，自顾自登上了马车，燕子穆也没多问，他已经不需要了，单单从张老爷的神态动作中他便知晓答案了，霎时水落石出。</p>

心中的燕子哀鸣一声，竭力拍打着翅膀，想要飞出它的囚笼，它掉落的羽毛扑朔了一地，它的喙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，他的心脏生疼。</p>

滚滚黑云压下，距离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。接着，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，紧接着天空中传来滚滚惊雷，过了一会儿后，“噼里啪啦”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。</p>

下雨了。</p>

街边的小商贩很有眼力见地早早收回了摊子，偌大的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燕子穆一人。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，原先梳得十分整齐的发髻不知何时乱了，他在雨中奔跑，委实有些狼狈。</p>

雨渐渐下大了，他眼前构成了一层又一层的雨帘，无边无际的雨无声地击打着他心里的那只燕子，他却像不知疲倦似的，迈开步子，一味地奔跑。</p>

雨天的清新混合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，这本来是他喜欢的味道，此时此刻，它黯然失去了它的魅力。</p>

他终于跑到自己家门口，他终于见到了燕府熟悉的雕栏玉砌，可是燕家的欢声笑语、勃勃生机都不复存在，取而代之的只有烧得发黑的木头和刺鼻的烧焦味。</p>

明明就在刚才，他的父亲还叮嘱他：“记得买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，你这混小子粗枝大叶的，不懂多问问身边人，可别让人笑话了去！”</p>

谁知再一次相见，便是天人永隔。</p>

他跪在地上，摸着地上残留着的新鲜的血液，会不会是爹娘的呢？身体里的血液沸腾了，眼里的世界成了一片红色。那只燕子见飞不出囚笼，闭上眼睛假寐，蓄势待发，为下一次逃离做准备。燕子穆哀嚎着：“爹，娘，你们在哪？”</p>

没有人应他，回应他的只有空空荡荡的盘旋的风声。</p>

雨下得更大了，他躲在燕府的残骸里，脚下是血迹，身边是冰凉的水坑——屋顶破了一个洞，雨水正从那个洞里倾泄而下。</p>

他不想到屋里去，屋里的一草一木都无声地诉说刚才发生的惨痛的一切，他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，埋头抽泣，哭着哭着又诡异地笑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