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什么也没做,做了什么的那个人,是雪荔。
雪荔在屋中转悠一圈,从灶房提了一把斧头出来,插在小孩子面前的地板上。木板被震得晃动,林夜撩开脏兮兮的门帘钻进来,便看到斧头轻晃,雪荔站在小芸面前。
小芸怯怯抬起眼。
雪荔淡然:“再哭一声,我就杀了你。”
林夜心想:这么简单就能止哭?
事实上,这自然不可能。因小芸只是起初被雪荔吓一跳,然而她小小年纪,大约不是很懂“杀了你”的含义。再一想到爹娘都不在,自己分明看到爹娘回来过,为什么他们都说自己说谎呢?
小芸捂着脸:“呜呜呜......”
林夜开玩笑:“哎,这小孩哭得,跟雨点似的。狂风骤雨,也得有廊庑挡着啊。
雪荔侧头,看向林夜。
这一次,小芸哭声更震天了。
林夜走到雪荔身后,探头看小芸:“你再哭,这位姐姐就吃了你。”
小芸再次被吓到,打了个嗝,断续停下来,抬头看向他们。
林夜胡乱笑:“是真的。你娘应该给你讲过‘不听话的小孩被吃掉''的故事吧?喏,这个姐姐就是干这个的。哪家小孩不听话,她嗷呜''一下,就把你吃干净了。你这么大的小孩,她一顿吃八个。”
小芸被震到,眼睛瞠大。
她捂住自己的嘴,止不住哭,却努力止,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打嗝浑音。
林夜一时叹气。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,从此以后,恐怕要独自长大了。他幼时失去父母,尚有祖父。而小芸又有谁呢?父母皆亡,她若真的还有亲人,她便不会被丢弃在这里,说些被别人斥为“谎言”的话,流连父母的回顾了。
林夜蹲下身。
雪荔俯看着林夜,她见他一直在笑,眼睛中盛着星光,尝试让小孩平静,并打探消息:“你把你看到的东西,都告诉哥哥,哥哥就不让这位姐姐吃你了。''
小芸仰头,看着雪荔。
小芸眼中噙着泪,又怕又好奇:“一顿吃八个小孩?”
林夜一看有戏,忙回头仰脸,朝雪荔眨眼。
雪荔便接话了:“你这么大的孩子,我一顿吃不下八个。我应该可以把你分为两顿吃,上午吃四肢,脑袋,下午吃身体,内脏......”
林夜:“......停。”
小芸发抖,看起来又要哭了。
林夜惊叹,敬佩地看雪荔一眼,回头哄小孩了。而这小芸在惊怕之下,努力抑制着哭声,终于能沟通了。
众人长舒口气。
一个时辰后,众人拼凑出从小芸那里汇知的故事??
在小芸娘死之前,小芸天天跟着她娘去村子外的义庄。
宋挽风:“义庄?"
林夜板着脸:“别打岔。去年年末南北周在凤翔大战死的人太多,便有义庄的人自告奋勇去帮忙运尸。而小芸住的村子,死人都是由这片地方的义庄来接收的。”
窦燕和宋挽风对视一眼。
窦燕说:“义庄也不是一人开的吧?”
林夜露出有点儿玩味的神色:“这便是蹊跷点了??去年自告奋勇去搬运将士尸骨的人,和今年为小芸母亲收尸的人,都有一个叫‘钱老翁''的人。今年年初,钱老翁以‘年纪大''为托词,离开义庄。但钱老翁可怜小芸娘,还是为小芸娘收了尸。
“如果世间没有怪力乱神的话,大家会更倾向于相信一个六十老叟的话:小芸和她娘都看错了,小芸爹没有冤情,死了后被一把火烧在乱葬岗中,不留尸骨。小芸娘死后倒是有个墓,也不可能从墓中钻出来。世人会认为,小芸和她娘在说谎,向
义庄讹钱。”
雪荔:“看来我们得去找这个“钱老翁''。”
阿曾道:“你们去吧,我留在这里。万一有敌人暗中盯着小芸,我一人足够应付。''
众人应好,其余人向村中人打听钱老翁住处。
依然是宋挽风和雪荔同行,窦燕在中间,林夜等人被隔绝在另一头。眼看着林夜周身气压越来越低,冷不丁找借口来指挥粱尘和明景跑东跑西,不断地挤兑两人,粱尘和明景苦不堪言。
且相处一天,他们大约看出小公子是为什么而迁怒他们。
他们得自救。何况,林夜刚从病榻上爬起,就和他们奔跑,身子如何吃得消?林夜不叫嚣“累”,手下自然要懂事一些。
于是,下午时分,顶着太阳,粱尘和明景一唱一和,叫嚷着“饿了”之类的话,要几人在林中歇息,吃些干粮。
宋挽风瞥他二人一眼:“只要我们不停下来,今晚说不定可以在钱老翁家中借一顿晚膳。”
粱尘嗤笑:“人家六十老叟,你是做了什么大善事,好意思蹭人家一顿饭吗?”
宋挽风和颜悦色:“我是杀手。我不杀人,便是行善。”
梁尘和明景被他震住。
燕在旁津津有味看他们斗嘴,闻言一声笑:两个少年人,还以为能压住宋挽风呢。宋挽风不稀得和他们计较罢了。若真计较起来……………
明景转头看雪荔,可怜兮兮:“雪荔,我饿。”
雪荔望着明景半晌,扭头看宋挽风。宋挽风顿一顿,无奈认输。
窦燕惊叹。
窦燕更惊叹的是,从头到尾,林夜都很安静,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。这简直不像她认识的林夜。
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,林夜听他们要歇息,终于舒口气,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擦擦自己腕间淋漓的冷汗。他平日爱撒娇爱装弱,爱动不动晕倒,但此时他若虚弱,只会给宋挽风机会。
他已经拖着病体走到这里,岂会将机会让与他人?
林夜靠着树桩坐下。热风拂面,热气浑浊,他头脑昏昏沉沉。
昏昏沉沉间,林夜听到粱尘夸大的声音:“雪荔,这里风景好不好?”
雪荔声音很静:“嗯。”
梁尘:“那边风景更好,你要不要去看看?”
雪荔:“嗯。”
闭眼假寐的林夜,听到了雪荔的脚步声,感受到少女朝自己靠近的气息。分明夏日炎热,但她的靠近,便如飞雪淋心,让林夜登时间僵住,觉得不那般闷热了。
林夜屏着呼吸。
他感觉到雪荔站在自己身畔。
雪荔站在林夜所靠的古树旁,眺望这里的风景。离开村落后,这里是一段苍郁的松树林。松树林没什么奇特,风景也不见得另类,夏日枯热让树上的鸟儿都恹恹耷拉着脑袋,偶尔有气无力地叫一声。
蝉鸣聒噪。
热风吹拂少女眉眼,雪荔道:“风景很好。”
粱尘惊呆了:“真有好风景啊?”
“不对吗?”雪荔低头,看向自己身畔的少年公子,“下面的风景更好看吗,林夜?”
闭目的林夜睫毛一颤,缓缓睁眼抬眸,望向低头的雪荔。松柏树荫笼成一片光斑交错的阴影,雪荔便站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,俯脸看她。
雪荔自言自语:“必然更好看,你才喜欢。”
她蹲下来,坐到了林夜身旁。
梁尘和明景对视一眼:过程有误,但结局,竟然歪打正着。
二人得意看宋挽风,宋挽风眸子静黑,其一瞬间的幽晦让粱尘凛然防备。但只一瞬,宋挽风仍是那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,粱尘以为自己因排斥此人,而看错了。
雪荔坐在林夜身边,颇有些紧张。
她自顾自地找借口凑过来,脸颊微热,少有地体会到“心虚”之感。可是林夜一整日如此恹恹,她想了很久,才找到机会靠近他。
雪荔:“你还好吧?”
“不好,”林夜开始咳嗽,捂着心口,朝雪荔抱怨:“你忘恩负义,忘记了我对你的好。”
雪荔不言语。
林夜:“那天下雨......”
雪荔长睫低下。
林夜秀白的脸,不知是热,还是旁的缘故,快速得绯红。他脸这样红,看着都不那样病弱不堪了。
雪荔:“这就是“挟恩图报吧?”
林夜大恼:“我哪有?”
雪荔:“你一上午,提醒了我无数次。”
林夜:“我哪有?!"
雪荔掰起手指头:“一会儿是黄昏,一会儿是下雨。一会儿是狂风骤雨,一会儿是廊庑。”
林夜:“......”
他赧然:“原来你听懂了啊。”
他抱怨:“我怕你忘了。你好像压根不在乎,我还以为是我做梦。总之,都怪你。”
雪荔:“你还没还我东西,怎么会是梦?”
林夜茫然。
雪荔提醒:“我的日志书册,你拿走后,就没给我。我交给你的匕首,你也没还。宋挽风说,知恩图报。我确实知恩,所以没催你,可我看你,好像压根忘了。”
林夜大惊。
他又大为委屈:“你找我说话,原来不是关心我,只是来讨要你的东西?”
林夜本想发脾气,然而他此时虚弱,动气都头晕,便只好保持着温柔和善小公子的形象。
林夜色厉内荏,只好继续有气无力地把书册给她,却不给她“问雪”,而是把自己腰间的佩剑送出去。林夜扯谎,说自己没带着“问雪”,改日再还。
雪荔点头,她好像压根不觉得林夜会在她的日志上胡乱涂抹,看也不看,就收入怀中。而雪荔一扭头,便看到林夜盯着她。
雪荔:“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?”
林夜摸自己眼睛:“什么眼神?”
雪荔抿唇,她对世人的贫瘠了解,让她无法形容出他的眼神??那种轻软的、柔和的、潋滟的、明亮的……………如何形容呢?
而林夜见她不说,也不是很在意。他靠着树身,想了想,悄声:“我那天,帮你守了你的秘密。没人知道你那天被下药,我守口如瓶,对不对?”
雪荔点头。
树木灌木交错间,林夜的余光看到宋挽风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这边,似乎怕林夜如何拐了雪荔。
林夜:“那你也帮我守一个秘密??日后,如果有郎君说喜悦你,爱慕你,想与你长相厮守。你都要告诉我,与我分享。你如此可爱,讨人喜欢,我怕你被骗。”
雪荔:“为什么?”
林夜字正腔圆:“因为我们是朋友,比旁人关系更好的朋友。
雪荔惊讶看他:“我是问你,为何说我‘可爱''。”
林夜凶巴巴道:“......郎君的事,你不要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