蝙蝠拍翅,自黄昏后的枞木后窜出,吓了林夜一跳。
林夜心有余悸,扶正自己发顶的斗笠。
阿曾、粱尘、明景、窦燕,带着下属们,全都跟在身后,陪林夜在山林下的荒村中打探消息??光义帝要林夜查山贼和誉王府的关系,林夜想了想,山贼被关押着,眼下问不出什么,不如从住在山贼窝山下的百姓村落中打听消息。
连续几日,倒也没什么重要消息。
蝙蝠拍翅惊吓林夜的时候,众人都围上去关怀小公子,只有燕鄙夷地抱胸:几只鸟,有什么怕的?
不过,窦燕确实觉得林夜干活消极怠工。
他们一行人晃了好多天,燕自己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南周朝廷做事,燕中间各种找借口拖延时间,林夜都一一应允。窦燕不得不怀疑:林夜也没兴趣。
为什么?
这小公子不听他们皇帝的话?
林夜长长叹口气。
他神色恹恹,拄着竹竿做的拐杖,在山林中跋涉山水,觉得好生愁苦。
不在府中待着,是他想不出法子应付那位日日堵门的叶流疏;在野外晃悠,他又想念雪荔;然而想念雪荔,他心间乱糟糟,不知怎么面对雪荔。
宋挽风把雪荔带走了。
林夜心中颇有一腔怨念:纵然我不寻你,你便永远想不到找我吗?
难道真的要等他约她看日出,她才肯出太守府, 和他见面吗?然而他又用什么理由频频约她:他已然心乱,已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。
林夜再叹口气。
众人面面相觑:他们已经听小公子叹气叹了一路,但是谁去问,都要被小公子一番埋汰找事。小公子折腾起来,是真难磨。
梁尘听林夜叹气,心间痛苦,朝明景挤挤眼睛。
明景偷笑,正想去吓唬林夜一番,眼看阿曾上前,不禁怔了一怔。
阿曾严实地戴着斗笠,走到林夜身边,压低声音:“有人跟踪我们。”
林夜叹口气。
阿曾面不改色:“跟了一路,一直没甩掉。在金州,有这种跟踪我们的本事的人,并不多。我怀疑是公子的故人。”
林夜的故人有哪些呢?
就是照夜将军那些故人啊。
重返金州,旧事早已掀开一角,总有破光之日。
林夜打起精神,低声:“你把其他人引走,我会一会那跟踪的人。”
阿曾颔首。
接着,林夜颐指气使,胡乱找理由把手下都批评了一番。
粱尘和明景莫名其妙被训,很是不服气,叉腰就想和小公子干架。窦燕则抚一抚耳边发,唇角噙笑,若有所思地打量林夜。而无论他们什么反应,他们都被阿曾劝走,去另一个方向探查百姓。
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渐渐远去??
明景:“他自己心情不好,干嘛和我们吵架啊?”
粱尘:“话说,他为什么心情不好?”
明景:“是不是南周皇帝给他的任务很麻烦?”
粱尘气愤:“我想起来了,他还说要跟、跟......陆家长女写信。写什么啊?我可不想再见那位娘子。”
窦燕插话:“我提一种可能哈:他有可能是慕少女,却求而不得。”
梁尘和明景一起住。
燕拉援助:“那位不说话的阿曾郎君,我说得有没有道理?”
阿曾扶好斗笠看前方:“前面有炊烟,我们去问问。”
他们的说话声不算低,听得林夜又笑又无语,摇摇头。林夜拄着拐杖朝与他们相反的路径走,一路出了村子,走到了村边溪流边的狭道上。
天幕昏昏,少年独行,斗笠飞纱之下,晚霞为衣摆镀重鎏金华光。
林夜朝身后撇过脸。
他笑吟吟:“阁下跟了一路,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,阁下也不现身?”
身后的村屋拐角处,跟踪者一一现身。林夜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人,为首的中年郎君着青灰色披风,唇下有须,面容文雅;后方四五个郎君窄袖武袍,气势巍峨,满是英武。
中年郎君拱手笑:“见过小公子,在下姓孔。”
林夜思考一下。
他故作恍然:“川蜀军中三位大将,一姓孔,一姓陈,一姓赵。阁下看着胡子一大把,看起来年纪不小,恐怕就是那位‘孔将军''了。
孔将军目露明光,明光若雪粒子,闪在他眼中。
孔将军朝前一步,听林夜茫然笑问:“不过我和川蜀军不打交道。孔将军跟踪我做什么?若是让陛下知道了,少不得猜忌啊,孔将军。”
孔将军怔然。
孔将军看向跟随自己的武士。这几位武士,自然也是军中军士。孔将军思量片刻,朝几位军士颔首,让他们退后。
林夜如同没看到身后的小动作,自以为自己做了提醒,便拄着拐杖继续沿着小溪流卵石前行。他走路走得不老实,拐杖拄着石头,人却跳来跳去,发尾从斗笠钻出,一甩一甩的,让孔将军更加怔忡。
孔将军默然跟上。
林夜奇怪回头:“你还跟着我做什么?”
孔将军低头,半晌笑:“不瞒小公子,小公子和我家小主人,十分相似。”
林夜心间顿一顿。
但他连握拐杖的手都没多用力一分,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:“我以为孔将军好歹是个将军,没想到还是仆从出身啊,失敬失敬。”
孔将军摇头。
孔将军跟在这少年郎君身后,夕阳之下,目中浮起许多追忆之色:“我不是仆从出身,只是我早年,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,便跟着当兵。那户人家有一位小郎君,自小就调皮得很,我跟在后照顾多年,便跟着身边人,一起叫一声‘小主子''。
“我家那位小主子,和小公子看着年龄相仿,身量相仿,连面容......可能都有几分相似。”
林夜睁大眼睛。
他朝后看人,风习习,他的斗笠起帛纱,露出他几分姣好天真的面容:“咦?你们小主子长得像李氏人?那可稀奇了,得赶紧带过来看一看??皇室血脉混淆,这可不是小事。”
孔将军无力,颊边肉刹那紧绷。
其实孔将军不记得照夜应当长什么模样了。
照夜十二岁继承林家遗愿,拜为将军。那时照夜太年幼,他无论做什么,在看惯风霜的将士面前,都像是小孩子耍游戏。为了服众,照夜只能戴着凶悍面具。
不敢哭不敢笑,怕敌人不服怕同伴不敬,怕年少力薄怕有心无力。他将永远冷静,永远沉着,永远不苟言笑。他要独当一面,便不能是一个稚嫩的半大孩子。
条条框框,将照夜困在那具狻猊面具后。他就此失去自我,再不能露出本性,只能做世人的“照夜将军”。
时日推移,照夜得到众人敬爱,而孔将军已经快忘了,十二岁前的照夜是什么模样。
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被亲人宠爱得无边无际的孩子,那是一个上房掀瓦胆大妄为的孩子,那是一个站在墙头跑跳玩乐、摔断腿后又大哭大闹的孩子。
那是林氏留下的唯一血脉!他应当一日日长大,一日日成熟!
前几日,有军士向孔将军汇报,来金州的那位小公子,有些可疑。
孔将军便派人跟踪。
孔将军一步步走向小公子的时候,孔将军在一点点恍惚:若是,若是......照夜掀开面具,照夜露出本性,照夜长大一些,照夜是不是就应该是眼前小公子的模样?
眼前这位小公子容止雅丽,眉眼带笑,他浑身叮叮咣咣,衣服五彩斑斓。这位小公子多日来游山玩水,嬉笑怒骂皆活灵活现。
若是照夜不用担负那么多责任,是不是就应该是如此备受宠爱的小公子的模样?
孔将军想得满是心酸,林夜却不耐烦,笑着提醒:“孔将军,你想睹物思人,最好不要找我。我是南周小公子,你冒犯不起。”
孔将军沉默半刻。
溪流声过耳,孔将军压低声音:“那日北郊山,照夜将军的尸骨,被小公子手下的冬君大人一把箭火,彻底毁坏。小公子为何要毁坏照夜将军的尸骨?”
林夜打哈欠:“多稀奇啊。你我都明知,照夜将军的尸骨如果落到敌人手中,肯定要被拿来做文章。当时那个情况,自然是毁了最好。”
孔将军目光灼灼:“可若是不毁,顺着那条线索,也许就能摸到山贼们的老窝了。”
林夜便做吃惊后怕状,朝后一退,抚摸着自己的心脏,惊笑道:“原来当天,那么多将士找不到照夜将军的尸骨,不是不想找,而是想顺藤摸瓜啊?失敬失敬,我毁了你们的计划,那可怎么办?”
孔将军老脸一红。
当日派去追尸体的人,是陈将军领的队。陈将军性情急躁,确实被山贼们的障眼法骗了,没找到真正的照夜将军尸体。尸体反而被后来的冬君、和亲团找到,被一把火毁掉。
如今林夜这样说,孔将军何其羞愧。
孔将军却也不肯轻易认输。
孔将军说:“我私以为,着急毁尸灭迹,很可能是尸体上藏着秘密。小公子初到金州,第一件事就是毁照夜将军的尸体......我不得不多想。”
林夜嗤笑:“胡说,我第一件事,明明是救我皇兄。”
林夜又随口问:“你想什么啊?”
孔将军走近他:“你当真不是我家小主子?”
林夜摇头如拨浪鼓:“不是不是不是。”
他如此不当回事,孔将军眼中浮起薄怒之色。然而孔将军瞬间又想起,若是这少年公子真的是照夜,自己有何脸面发火呢?
他愧对照夜。
孔将军压下火气,露出追忆之色,凝望着天边晚霞:“那时候,小主子被五万敌军困在凤翔。小主子向我发急报,让我支援。我确实派了兵,陈将军亲自带兵,但是兵马在林中迷路......是一位樵夫指错了路。事后,陈将军救出照夜,但是我军惨
败。我们杀了那个樵夫,陈将军想自裁谢罪......照夜却收到建业召见,他伤病未愈,便匆忙入京。
“那时候,好大的雪。连个好年都过不了,他就要进京面圣。我们都怕皇帝会扣押照夜,治照夜的罪。幸得陛下仁善,未曾责怪。然而照夜自那以后,身体便不好。今年二月,他遭到敌袭,身陨川蜀。”
林夜低头,看着自己的拐杖。
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孔将军,做足了一个陌生人“想劝却不好劝”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