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曾在屋顶上喝酒,无语地把玩着雪荔送来的“林夜”小泥人,好笑:雪荔怎么会觉得,人人都喜欢林夜,想要收到林夜的小泥人啊?
不过,嗯,确实人人都喜欢林夜。
阿曾瞥眼,看到下方松柏长林后,长廊楼阁相断,青石小径上,另一个当事人慌慌张张。那位少年公子正飘飘然入府,嘴里嘀咕不住:“怎么办,我好像不只是‘见色起意啊,呜呜,我觉得她怎样都好看……………我不能这样啊………………
阿曾:“......”
算了,少年人嘛。
当初跟随小公子时,他没意识到小林夜年少,还情未开。如今横生枝节,在经历半年的心理纠结后,也、也不算特别意外。
不提窦燕从粱尘那里接过雪荔送自己的“泥人”后,心情是何等复杂。
这厢月上中天,雪荔悄无声息地翻墙,潜入太守府,摸向自己居住的院落。
她刚跳下墙,便察觉到了另一道气息。
果然,她一抬头,看到中堂门开,冰魄玉色的青年郎君青摆委地,坐在窗下。他一边翻着书,一边在书桌后撩目:“从哪里回来啊,小雪荔?”
雪荔心想,好奇怪,师父不在了,宋挽风就管我。
他以前也没这样管过她吧。
以前……………雪荔眼眸轻晃,因昔日的情薄,她不关注万物,已经不太记得了。
宋挽风读书间,便感觉一道气息飘过来。
他本能蹙眉:他对风极为敏锐。少女飘来时,他便闻到了她身上,另一个人的气味。
那是谁?
不言而喻。
宋挽风抬头,雪荔皓白的手腕已经从自己的袋中,摸出一个“林夜”小泥人,递到了宋挽风面前。
宋挽风一怔,与“林夜”那绿豆般大的眼睛面面相觑。这泥人浓妆艳抹,五彩缤纷,神似真人。泥人咧着嘴在笑,手舞足蹈,看着像是在嘲笑他?
宋挽风额上青筋一跳。
雪荔的斗笠被她自己撩开薄纱,她皎洁的眼睛望着他:“送你。”
雪荔:“你送过我很多礼物,我也送你。”
宋挽风眸子一眯:她怎会懂得“回礼”?
他扣住雪荔的手腕,摸她脉搏。但她的脉搏一向如此,玉龙给她服用的药,从来不会在她身上体现出现。那药封住的是她情绪,她的身体无恙......可她既然习练“无心诀”,怎会懂得这些呢?
她的武功倒退了?
还是,林夜对她的影响,大到这种地步?
这种影响,会对雪荔身体造成伤害吗?
宋挽风一念之间,转过许多心思。
他面上只顾接过这个咧嘴“嘲笑”他的“林夜”小泥人,轻笑试探:“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?你觉得我会喜欢?"
雪荔想当然:“我送朋友礼物。我做了很多泥人,大家都很喜欢。”
宋挽风失笑:“小雪荔,我是你师兄,不是你朋友。”
他顿一顿:“……..…绝不是朋友。”
雪荔睫毛一颤。
她要收手时,他又接过了那个泥人。他放下书册,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泥人,低垂着眼眼皮,似笑非笑:“你送了每个人,一个小公子''?”
雪荔点头。
她一路走,一路分泥人。
黄昏后她从摊贩那里离开,便一直在分泥人。每个分到泥人的人,看着都很高兴。她看到旁人开心,自己似乎也开心了起来。
她记得宋挽风,特意为宋挽风留了一个。只是宋挽风的情绪,和旁人,看起来不太一样。
宋挽风摸着这个泥人,喃声:“你雕刻小公子......你能记住小公子的长相啊......看起来你加入和亲团这件事,不算完全是坏事。我们小雪荔长大了,开始懂事了。”
雪荔眸子明亮,朝他点头。
宋挽风笑:“怎么办?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很危险,想带你离开这里。小雪荔该不会不想走了吧?”
雪荔怔一下。
雪荔道:“我和林夜有合作,他帮我救师父,我送他去北周和亲。我不会离开和亲团的。”
宋挽风睫毛微微一抖。
雅致无双的青年低着眼睛,所有神色被长睫遮掩,所有情绪掩在烟灰色的眼眸深处。
他手指擦过这泥人,微微笑:“救师父啊......是了,他是南周小公子,身怀那样厉害的血......可是师父已经死了半年,未必………………”
雪荔道:“不一定。”
二人皆沉默,都知道这个“不一定”,包含着太多含义。
这条路越走,雪荔越觉得,玉龙的谜团很多,“秦月夜”的谜团很多。
她刚刚触及这些,已然有许多猜测。那么宋挽风呢?没有丧失过感情的宋挽风,将一切都看在眼底。在他眼中,玉龙和“秦月夜”,代表着什么?
雪荔低头观察宋挽风。
只是宋挽风一径垂眼,收敛所有情绪,她探查不得。
他只是笑一笑,把她的泥人收下。
他站起身,俯身望向雪荔时,重新变成了平日那个温柔的宋挽风:“小雪荔,下次可不要送我‘小公子''的泥人了。我可不喜欢他。我也不喜欢你和他总在一起。”
他半真半假:“我一直想你远离这些,和我离开。”
他做出烦恼模样:“但是我们小雪荔喜欢待在和亲团中,这怎么办?我舍不得小雪荔困扰啊。”
他始终在笑,却和林夜那无忧的、感染一切的笑容,全然不同。
雪荔仰头望他。
宋挽风抬手,摘掉她头上的斗笠,笑叹道:“这样吧,我们各退一步。我们先不争执和亲团的事情了,你先练武吧。”
雪荔眨眼。
宋挽风佯怒,敲她额头:“不要以为我忘了,那天救光义帝时,你打不过那个刺客......小雪荔,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差距,但差距不应当大到那个地步。你这半年,是不是一次都没练过武?”
雪荔目光飘移。
她竟然学会躲开视线了。
宋挽风好笑,故意板着脸教训她:“师父怎么教你的?武功一日不练,便会荒废。你这半年都不练,吃老底能吃多久?从明天起,我监督你开始恢复晨练。
她瑟缩一下。
他的眸子便软了。
回想起什么,宋挽风轻声:“别怕,我和师父不一样。你别怪师父,她是怕你受欺负,才急于求成,总惩罚你。但是你如今已经很厉害了,师父,师父也......我不会罚你的。
“小雪荔,捡起武功吧。别让自己有朝一日对敌,只能为人鱼肉,毫无反击之力。”
灯笼光照在他眼中,有迷离的雾一般的重影。但只要一样“温柔”,便让雪荔点头。
她本就在思考是否要重新捡起晨练,宋挽风既然也这样说了,那就开始吧。
于是,连续好多日,雪荔没有功夫去找林夜。
宋挽风武功不如她,但是监督一个人练武,他还是做得到的。何况,他实在熟悉她,清楚知道她的武功底子,哪一步又是她的极限。
兄妹二人在庭院中练武时,宋太守偶尔路过,会在廊下观望,目中露出复杂之色。雪荔看去时,那位太守便会蓦地扭头,快步离开。
雪荔心想:真奇怪。
待她恢复晨练节奏了,她便要出府,开始和宋挽风一起查,“秦月夜”杀戮名单中,是否有人失踪,像玉龙那样。孔老六的两个朋友,是否还能回来。
同一时间,李微言在寻找法子,错开宋挽风无微不至的对他师妹的看护,来见雪荔。
同一时间,光义帝终于和林夜见面。这对君臣,自建业相别后,这是第一次私下交谈。
内殿中,龙涎香缕缕成烟,在一丈屏风上染出花枝丛林的景致,格外清雅。
屏风后,林夜被赐座,向光义帝阐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州??他当然不会说,陆轻眉和自己联络,陆轻眉告诉自己,光义帝跑来金州。他只会说,自己在襄州展示小公子的珍贵血脉后,自己被江湖人绑架,绑到了南宫山。
而南宫山,正好在金州附近。
林夜的手下跟随林夜留下的线索来救他,发现了金州城中异变。林夜得救后,自然赶来救援陛下。
如此,说得过去。
光义帝叹口气:“你何必将自己的血宣传得人尽皆知,害自己落入险境?”
林夜笑:“若不如此,天下人如何知道宣明帝的心机?北周不是一块铁板,若那些臣子发现他们皇帝病入膏肓,臣心不一,朝局必然动荡。臣只是见不惯北周逼我们和亲,给他们一点麻烦而已。”
光义帝摇头,似无奈他的少年意气。
不过林夜这样年少,有一腔锐意,倒是正常的。刚极易折,总比那类老谋深算的人,来得让帝王放心。
毕竟,光义帝一直怀疑林夜来金州,是因为林夜察觉到了一桩已经发生过的阴谋………………
光义帝压下自己的心思,问林夜:“你被江湖人绑走后,莫不是那位冬君大人救的你?”
林夜眼皮一跳。
他本能觉得光义帝在这时提起“雪荔”,很是奇怪。可光义帝一脸温和好奇,林夜又觉得这是自己多日来牵肠挂肚,自己闹出的一桩心病。
他想起“雪荔”,便心慌气短,难免疑心他人。
林夜含糊道:“毕竟是杀手楼.......北周派来的杀手楼组织中人护送臣和亲,楼中人武功确实十分高强。”
光义帝:“比你昔日如何?”
在皇帝面前,林夜少有的谦虚,没有自夸:“臣厉害。”
光义帝若有所思。
光义帝这才说起自己召见林夜,最重要的一件事:“这些日子,朕派人审问了那些山贼。他们受幕后指使,才生出这类毒计。你所说的霍丘国的卷土重来,朕也知道了,但朕觉得,没有这么简单。”
光义帝起身踱步。
他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映得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:“誉王全家尽亡,山贼中知情者都死光了。活下来投降的山贼,根本不知道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模样。而誉王世子单枪匹马,从山贼那里抢回石碑......他那日又邀请朕去看石碑......”
林夜袖中手微缩。
他听到光义帝缓缓踱步,语气越来越低:“两月前,小公子从玄武湖畔离开了......”
林夜眼皮一跳,连忙表现出第一次听到的吃惊模样。
光义帝却并没关注他,喃声:“李微言脸上的脓包,一直不见好……………”
光义帝转头,这位皇帝幽声:“林夜,你说,真正的李微言,会不会已经死了。现在的李微言,才是朕那位真正的幼弟,真正的小公子………………”
光义帝的幽声追到前面,林夜蓦地抬头。
少女的剑光逼到眼前,李微言蓦地抬头。
太守府内院墙头,一丛杏花后,李微言托腮而坐,似笑非笑地看着庭中少女的练武。
墙外杂乱的打斗声因距离遥远,而显得轻微。墙下雪荔手中的匕首,朝着那墙头偷窥她的少年。只要她一击,他躲不过。
杏花纷落,照耀雪荔明眸。
杏花簇簇下,那绿意扶疏般的少年伸个懒腰,朝她招手打招呼:“我是李微言,誉王世子。我可以叫你‘雪荔''吧?或者,我该称呼你为......雪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