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上路的时候,林夜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。
灰色粗纱落下,挡住少年郎君的容貌。而和他同行的雪荔,却大相径庭??
雪荔觉得自己现在,像个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。
她的长发被用五彩缕扎束,被好玩的林夜梳了小髻,又有乌黑发辫委至两边窄肩。发尾上束着小小铃铛,随着雪荔走路,铃铛像秋千一样轻晃,打在腮畔上。
她还有颜色鲜艳的鹅黄胭红衣裙,腰下系了细碎的银坠子,腕上戴着臂钏。
她在额上点花钿,眼尾描金箔。
这一番打扮下来,雪荔不像是行走江湖的潇洒女侠,她像是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。
林夜虽然觉得漂亮极了,却又有点担心叮叮咣咣的饰物与过分鲜妍的妆容,会遭到雪荔的排斥。
雪荔不排斥,她觉得很不一样。
最吸引她的, 是手臂上的臂钏,发着银色的微光,流离无比。
她疑心自己喜欢,却又不确定。
雪荔奇怪的是:“为什么你戴斗笠呢?我不需要吗?”
二人此时在客栈一楼吃堂食。
林夜轻咳一声。
她听到他一本正经道:“我英姿勃发,走在街上实在打眼。万一街边路过的小娘子,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办?”
雪荔:“......?”
林夜矜持道:“何况,若是世人觉得我比你好看的话,岂不浪费了我给你打扮的一番心力?我便决定退一步?????咱们接下来的路程,我都戴斗笠,不抢你的风头。”
雪荔对他的胡言乱语已然习惯。
她问:“谁对你一见钟情了?我知道吗?”
the "......"
她还解释:“我不太会看别人的眼色。你告诉我,我就知道了。”
隔着斗笠,他气呼呼地瞪她一眼,扔下一锭银子在桌上,就起身朝客栈外走:“全都是!周围全是爱慕我的人,你、你、你......小心点吧你,哼。”
雪荔茫然。
第二日申牌时分,二人到官道旁界碑边的一茶棚歇脚。
界碑上写“金州”二字。再往前二里,便入金州境域。
日头当晒,天气热,二人一边饮着茶水,一边要了一碗鹌鹑骨咄儿,分着吃。?目间,来了一队腰扶刀剑、身着军士服的壮士。
雪荔见林夜换了个方向,背对着那行人。
林夜用指尖蘸茶水,在桌上写了一个字,“听”。
雪荔猜到他的意思,便招手唤来茶棚小二。林夜在小二耳边嘀咕两句,得了一点赏银后,便眉开眼笑地挪开步子。
一会儿,雪荔和林夜,听到茶棚小二忙前忙后,和新来的那十来个壮士闲聊:“军爷,小的这里有刚酿的黄酒,给你们斟点?不知几位爷这么匆忙,是上哪里去啊?”
几位军爷被伺候的舒坦,心情大悦。
他们再见隔壁桌只有一对年少的男女,便也不警惕,大咧咧地晃着酒碗:“去金州啊。金州城的事,你听说了吧?”
小二颤声:“是说皇帝被山贼绑走的事吗?这两日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说这事,可皇帝那么大的官,还能被山贼绑了?”
军爷们摆摆手,嗤笑:“所以才说金州乱。有王爷,有将军,有太守......真出了事,你说谁管事?谁都不服谁啊。”
小二闻言唏嘘点头。
小二原是金州本地人,在郊外做些小买卖挣点闲钱。他多年不住在城中,但对城中事,也了解几分:“以前照夜将军还活着时,能压住那几个大官。照夜将军死了半年,小的平时跑城里,都不知道官府谁说话管用。
众人皆点头。
有一人按捺不住八卦心,压低声音:“我有一个消息,你们别传出去。且听我说:金州城外有川蜀兵驻扎,那可是和北周对着干的军队,岂是一般军士能相抗的?这一次陛下在金州城出了事,论理来说,应当是川蜀兵出兵,直接和那些山匪开
战,救回陛下吧?你们说,金州城何必舍近求远,把我们这些勤王兵调过去?”
小二糊涂,只好干笑。
军爷说的这些话,涉及政务,他已然听不懂了。
林夜则侧头,透过帛纱,看向那讲八卦的军士。
是啊,这位军士讲的,正是他奇怪的。
时间过了这么久,为何金州之乱依然没有解决?他给梁尘他们去信,他们只回答“情况复杂”。
林夜现在十分好奇:总不会川蜀兵跟着山贼一起乱,反了吧?
他亲自带出来的兵,本绝不可能和山匪同流合污。然而去过襄州城,和高太守高明岚谈过一番话后,林夜自己对川蜀也没有多少信心。
他来金州,不只是为光义帝,也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桩心病。
去年年尾那一战,他和杨增二人,各自惨败,近乎全亡......
林夜神游间,雪荔正听那嘴巴不严实的军士趴在桌上,小心而激动地宣告自己知道的未经证实的秘密:“川蜀兵没有救陛下,是因为川蜀兵不好出手,他们有别的事。我听说,那些山贼,竟然去挖照夜将军的坟了。”
“什么?!”
此言一出,整个茶棚中人全都拍案而起。
一个个激动的面红耳赤的人中,坐着安静的雪荔,和神游归来的林夜。
林夜反应何其快,立刻一拍桌子,激动跳起:“怎么有人敢对照夜将军这样大不敬,是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中吗?”
于是,压力给到了雪荔身上。
雪荔:“......”
雪荔发觉林夜死命地扯她衣袖。
她站起来,声音清幽:“我很生气,照夜将军是我最敬仰的将军,不应该受这种侮辱。”
林夜心里怪怪的。
他既欣慰她听懂了此时氛围,又因她没表情的“敬仰”,而心中怪异。
二人拉扯着重新落座,才听那多嘴军士把话讲了下去:“总之,那些山匪敢挖照夜将军的坟,川蜀军一下子火了,去抢照夜将军的尸骨了......”
林夜陷入沉思:照夜将军中的尸骨,是谁的来着?
他已经不记得了。
时隔半年,尸体应该腐烂了,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吧?但是......万一呢?
这片土地的百姓,对林照夜的感受,正如襄州城百姓对高明岚的感受。
谁都不能羞辱照夜将军,哪怕是林夜自己。
林夜大约明白粱尘他们为什么说情况复杂了??山贼不光挟持誉王世子李微言,还拿着光义帝威胁他们。山贼不只劫走皇帝,还用照夜将军的尸骨,让川蜀兵投鼠忌器。
川蜀兵是照夜将军亲自带出来的,他们对照夜将军的感情,可能远胜过一个本应在建业城中花天酒地的光义帝。
山贼把敌人的仇恨分成了不同方向,一心只救皇帝的人,便少了。金州宋太守焦头烂额,只好召其他兵马入城勤王。
林夜不禁玩味:厉害啊。
能把对手仇恨分化,抓住川蜀兵和光义帝之间的矛盾,让川蜀军和光义帝离心,或许还想试探照夜将军身死消息的真假。
唔,这背后出主意的人,肯定不是山贼。
他以前和这附近的山贼打过交道,那伙山贼,没这种脑子。那么,是谁给山贼们出了这种主意?对方的目的,是什么?
“好了,不要说了。”军士们叫停那个大嘴巴的军士。
如此劲爆的消息之后,军士们放下酒碗离开茶棚,接着赶路。而稍过一刻,林夜和雪荔也离开茶棚。
二人骑马走在芦苇荡中。
雪荔开口:“我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,感觉这里的事情,会很麻烦。”
林夜笑望向她:“你也发现了?”
雪荔点头。
而雪荔不愧是雪荔。
她往日恹恹也罢,如今有了情感,却依然没什么进取心:“要不我们离开吧。”
the "......"
雪荔:“你也说过,这里的事不是我们惹出来的。麻烦事总有人解决,又不一定必须是我们。你的侍卫甲乙丙丁应该在城中忙碌,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吧。”
林夜瞠目:“阿雪!”
雪荔道:“我开玩笑的。”
她解释:“我见你闷闷不乐,想逗一逗你。
林夜怔然。
他的心在一瞬间何其软,他不好说什么,只哭笑不得:“阿雪,你学坏了。”
他解释:“我在思考时是这样的,并不代表我闷闷不乐………………”
他沉思出了结果,一勒缰绳,马匹赶到了雪荔身畔。
马尾甩到雪荔那匹棕马上,棕马鼻间呼气长嘶,雪荔一动不动,见林夜侧身伸手,修长的手掠到她眼前,安抚她身下的马匹。
林夜的衣摆,落到雪荔粉白的腰间系带上。
雪荔盯着看时,听到林夜轻缓的声音:“阿雪,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雪荔抬头。
林夜说话有点怪:“我进城去救百姓,你和阿曾联系。以他性情推测,他应当会去川蜀军走一趟......唔,陪川蜀军一同救陛下。”
林夜犹豫后,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逝:“情不得已时,你销毁照夜将军的尸体。
林夜怕她会问背后原因,他踟蹰着该如何说谎。他不愿对她说谎,可他此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。
然而雪荔问也不问,打马而走:“好。”
林夜:“阿雪。”
雪荔回头看他一眼。
她平日分明不在乎旁人情绪,也不太能察觉他人的喜怒哀乐。然而此时夕阳之下,雪荔回头间,鬼使神差,看懂了那掀开斗笠朝她望来的少年,眼中神色凄艾无奈。
林夜提醒:“我们曾有约定,我给血救你师父,你来保护我。但是,我也说过,我不一定能救。”
雪荔:“我们说好了的。”
她没多说,但是林夜从她清淡的眼神中读出她的想法
结果如何,雪荔都认。
这样的女孩儿……………
怔忡半晌后,林夜弯眸。
他柔声:“好吧。那我们......金州城中再见。”
林夜见她纵马长行,自己摸鼻笑一声,心中但觉轻松。他同样勒马而走,疾驶入城。
雪荔去会照夜将军的尸骨,林夜去会城中被劫持的百姓。只要双方皆有所成,那些山贼总会跟他们谈光义帝,将光义帝交出来。
正如林夜所料,当发现照夜将军的尸骨被山匪偷走后,阿曾就抛开众人,独自前往川蜀军。
和亲队的其他人则一筹莫展:东市一整条街,被山贼劫持。山贼把誉王世子关在其中,日日消磨。而那些可怜的百姓,山贼更是每一个时辰杀一人,向城中示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