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?
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,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,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。
经过林夜告知,雪荔才后知后觉:是了,那时候,应该是除夕。
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,对人们不感兴趣。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,睡了好多日。
有时候路过的人,以为她是乞丐,打赏她一点铜板,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。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,雪荔无聊了,就吃一吃。
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?
那时猪彘不如。
猪彘尚知生死,有感知,她什么也没有。
当有一日,她睡在城隍庙中,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。
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,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,总之,她茫茫然地进了城,看到千万家灯火。
她在雪地中独行,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。
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,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“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”。
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,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,说服自己上山。
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。
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。
她得到了什么呢?
隔着时光,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。
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,继续上山;半年后的雪荔,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,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。
她凝望着坟墓,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,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。
雪荔动也不动。
顷刻间,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,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。
林夜拔身迎出,黑色袍衫在夜风中一掠,将她护到了身后:“阿雪,当心。”
雪荔目不转睛。
她眼中倒映着月光与星火,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。
他步履轻盈,如凌波踏水,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,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,落在她鼻端。
少年徒手运掌,手掌拍人,身子腾空。
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,林夜手掌撑地,就地扑躲,做僵死状。敌人从另一方向再袭,林夜翻身跃起,旋转一圈。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,却都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。
明月皎洁,少年的身法凌厉而漂亮。
黑袍飞扬间,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。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,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,飘落如卷浪,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。
他在这一刹那,沐浴月光,杀气弥漫,再一次变成了雪荔不认识的陌生少年。
飞叶袭向眉目,雪荔静目而望。
他明明不喜欢动武。
他先前剜心之伤,此时未必好全。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撒娇说痛,指挥她为他忙碌。
他明明知道,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。
the the......
雪荔朝前走。
她眼中只盯着林夜一人。
黑夜中,骤然喝声响起:“住手!"
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,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。丛丛树影后,月光散落,步出一个黑斗篷中年男人。
而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。
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,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。他暗道不好时,雪荔伸手扶住他。在他诧异时,雪荔朝他气脉中输送了一段内力,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。
林夜看她。
雪荔则看向走出来的斗篷男,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。
斗篷男掀开自己的斗篷,露出一张微长的脸。
男人神色很复杂,盯着雪荔:“是你啊。原来你来南宫山了。
雪荔问:“你是谁?”
男人:“......”
林夜在后忍笑。
他摸鼻子,稍微自得:怎么说呢?他有时候,真的忍不住得意,自己能让阿雪记住自己是谁。
阿雪天天“林夜林夜”地喊他,比旁人亲昵的称呼,更让他欢喜。
坟墓前的对峙,雪荔的直白,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。
他早已习惯了雪荔的风格,言简意赅介绍:“你从浣川赶往光州,在光州渡口御敌。当时你在庙中给你师父磕头,我趁机偷袭你,你带我离开。
雪荔恍然:是有这么会儿事。
雪荔:“你到这里了啊。”
那人无语:“我本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,自然会出现在这里。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,解你身上的疑点,你没去吗?”
雪荔想一想:“我正在去。”
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:“他在帮我。”
林夜眨眼:他既不知道雪荔在找风师,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。他怀疑雪荔早忘了这件事,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。
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。
他眉眼弯弯,生得俊俏而讨喜,然他站姿笔直,身法极好。
黑衣男看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,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,不禁怔了一怔,心里觉得古怪。
黑衣男强迫自己不要问,不要看。
如今多事之秋,“秦月夜”自家的事已经格外乱,他压根不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。
黑衣男轻飘飘看眼雪荔:“我听说了你在襄州的风采。你杀了冬君啊......春君震怒。”
雪荔回答:“春君不是一直在怒吗?”
黑衣男:“......"
他竟然反驳不了。
他叹口气:“总之,你当心些吧。我最新得到的情报,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,让夏君来对付你了。四季使中,夏君主杀,他的刺杀......也许连你也躲不了。”
雪荔点头。
雪荔道:“我引走了大部分人,你猜到我要上山,在这里拦我?”
黑衣男:“山下那手段,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。我便将计就计,让人下山,装作被引走的模样,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上山......那个位置,你们应该没发现。
雪荔问:“那么,打吗?”
黑衣男嘴角抽了一抽。
黑衣男没好气:“打什么打?你连君都杀了,丝毫不讲过去情谊,我们这几个人,哪里是你的对手?”
雪荔:“不一定。我如今受了些伤,没有好全。打起来,你不一定......”
林立刻捂住她的嘴,不让她说下去。
林夜冲陌生人笑:“真是的,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,哈哈。诸位大侠都是英雄好汉,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,肯定不会以多欺少对不对?”
黑衣男:“......”
他目色古怪地看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,仍是猜不出这郎君的身份。
黑衣男只道:“如果是旁人来,我自然不让。可是你来……………徒弟拜见自己的师父,有什么错呢?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,我就不打扰你了。南周不太欢迎我们,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,我便下山......等等,风师的信,当真是自己写的
吗?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?”
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。
而林夜睁大眼睛,面不改色指天发誓:“当然是风师亲自写的啊。你们楼主没了,‘秦月夜''群龙无首,风师要当楼主呢。你们还不快去辅佐?晚一点,春君说不定就上位了。”
林夜煞有其事:“几位兄弟,听我一言,谁上位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不要站错队啊。”
杀手们:“......”
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,偏偏这人对“秦月夜”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离十。
南周一行,让黑衣男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:
玉龙楼主没了,雪女叛逃,冬君死在雪女手中,和亲队中的杀手们,也失去了联系。
宣明帝交给“秦月夜”的任务,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。
“秦月夜”,还会有未来吗?
这样想来,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。
他领着人手下山,去投奔他自己都迷惘的未来。
他唯一的信念,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。他并不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,想要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。
临下山前,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,问雪荔:“你知道“秦月夜’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?我们明明只是一个杀手组织,为何掺和进朝廷之事,进退两难?”
雪荔在自己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翻找片刻。
她终于想起来了,回答黑衣男:“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,取名的源头,应该是“秦时明月汉时关''这句诗。但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。”
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,带着人手默然下山。
秦时明月汉时关……………万里长征人未还………………
林夜站在雪荔背后,垂眼沉思:奇怪,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。这诗,可是将士思乡、寄托故情之句。
玉龙楼主,怎么偏偏选了这样的名字?
雪荔转头来看林夜。
林夜扬着小白脸:“怎么啦?我思考一下你们“秦月夜''的楼名,冒犯到你了吗?你都不算中人了。”
雪荔看着两手空空的林夜,道:“我突然想起来,我们的铁锹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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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惊呼:“我突然想起来,我忘了。”
33: "......"
林夜讨饶:“我落在那个官寺屋顶上了,怎么办?”
雪荔:“......你自裁谢罪吧。”
自裁,自然是开玩笑。
次日,官寺的人扑灭火海,爬上屋檐寻找闹事少年的踪迹时,会在屋顶上找到两把铁锹。他们会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把铁锹的用途。
今夜,林夜苦哈哈地拿着“问雪”,开始挖土。
他心中为这把可怜的匕首默哀。
它不过是一把削果子的小刀,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:既被雪荔拿来杀人,还被他今夜拿来挖坟。
林夜挖坟间,雪荔就在一旁看着。
林夜不断偷看她,盼她中途反悔,盼她意识到挖师父不好,盼她怜惜他,不要让他浪费那点血去救一个死人......林夜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希望玉龙楼主已经死透了。
他沉思间,听到雪荔开口:“你为什么救我?”
林夜专心挖土:“啊?”
雪荔:“就刚才,为什么挡在我前面。你应该知道,那些人,不会是我的对手。”
林夜随口:“手抽了呗。”
雪荔抿唇。
淡青色的发带覆着他的乌发,一同落在他的漆黑衣衫上。他露出的白色里衣被土埋了一半,雪荔坐在旁边的树下,看到他低垂的侧脸,微颤的睫毛。
他的睫毛好轻,被风轻轻一吹,就在抖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