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道不知不觉变成了地洞,蜿蜒向上的路尽头是一处石门。当石门推开后,林夜在前,诸人随他一道拾阶而上。
天色晦暗,不见日明,只见风云。
高太守果真在此。他沉着眼,冷然看着林夜。
就好像当日城楼下二人初露锋芒的那次??
今日是太守府办喜事,但高太守出现在数里之外的城郊树林中。他面容沉冷,身后是几十辆车马、兵士。
此地沉寂如死。
高太守与他身后那些车马、人士,全都虎视眈眈,盯着从地洞中走出的四人。
不知不觉中,窦燕从打头阵,躲到了最后方。
暗卫在侧, 弯刀朝向敌人。林夜站最前,戴着斗笠的红裳新嫁娘,悄然在林夜身侧偏后一步。
寒风冽冽,吹扬林夜的衣袂和衫带。
林夜笑吟吟朝高太守打招呼,目光却落在高太守后方的那些兵马上:“若我所料无差,这些车中,应当不是什么聘礼彩礼吧?这些车根本不是陈公运送货物的车马,而应当是......辎重车。”
林夜盯着马车,望着车轮,觑着车轮在地上压出的重痕。
林夜感慨:“大意了啊,高太守。兵器、粮草,可都不算轻。你用普通的牛马货车运送辎重物件,这些车马又能行几里路呢?少不得中途停下歇息,这不,就被在下赶上了。”
高太守:“区区小儿。”
林夜颔首:“对。区区小儿, 只靠一双腿,就走到了你们车马经行的地方。不过这也得感谢高大人,若没有你挖取的地道,我也走不了这么深。这地道,若没有个一两年,是挖不出来的。”
林夜眼中笑变得冰冷:“你早有叛国之心,只是应当还没来得及和北周通敌。不然,你也不至于选在儿子婚宴之日,借婚事聘礼来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。这么一看,我倒是来襄州来的,很及时。”
高太守神色冷淡。
他风尘仆仆,两鬓斑白,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,眼角皱纹深厚。
他身后的兵士们警惕持着刀剑,朝着林夜这几人。虽然对方只有四人,但是对方能走到这里,便绝不好对付。
毕竟,原本按照高太守的计划,林小公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,不应该撞见他们的行事的。
高太守盯着林夜:“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?”
林夜并不藏私,浅笑而答:“那便怪你们掩耳盗铃,动作太大了。陈公家的掌事说,府上小娘子婚后,他们就要回老家去,要落叶归根。我追问老家在何处,陈伯却含糊,说我不认识,他不肯告诉我。”
林夜张狂:“笑话,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地名?”
他身后三人:“......"
敌人们:“......”
林夜:“那陈伯死活不说,我便只能猜,他们要回去的老家,可能根本不是南周的地段。
树林中萧萧瑟风落在林夜眼中。
他笑意浅淡,近乎漠寒:“襄州这个地段,是江淮战场的必取之地,承接南北大周。大周南北分江而治,两岸百姓不得往来,否则算是''偷''“贼”。襄州离大江这么近,必然有许多百姓,故土是北周的国土。然而只要南北不统一,他们便终生回不到
故土。
“只有这样的老家??陈伯才是不能说出口的。
“退一万步,襄州挖了这么一条地道,如果只是陈家归故土,你提供一条方便大道,那也不必藏得这么严实。何况我也不信,陈家富贵到,需要几十辆车押送货物出行。
“你们不走地道,说明人数太多,要押送的粮草或兵器太多,不好走地下。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,高明岚,你和北周相通,卖国求荣,将军草兵器运往北周。
“你已然叛国!”
高太守比林夜年长两轮,而林夜目无尊长,直呼“高明岚”大名。
高太守尚未开口,他身后的兵士们已然怒了,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:
“黄口小儿,胆敢羞辱我们大人。
“大人都是为了我们好!”
“你什么都不知道。这里是我们襄州,你凭什么多管闲事?”
林夜的声音不高却森寒:“襄州是我南周国土。一分,一寸,以方......都不送给北周!”
林夜盯着他们:“尔既为兵,为谁而战,又为谁而屈?”
风声裹着少年公子的声音,如冰刃如霜雪,哗然泄洪一般,刺向众人心头。
单薄病弱的少年公子,负手而立,巍然之势,傲然之气,竞稳稳压着在场之人。
一地死寂。
高太守在这时,叹息着:“小公子......你昔日躲在建业玄武湖畔,世人皆不知你。若是早知你如此聪慧,我的计谋便会更‘圆''一些,绝不会给你察觉的机会。”
高太守淡淡看着他,慢慢抬起手:“你既然发现了,我便不能留你活着了。动手!”
林夜背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。
窦燕笑盈盈的:“小公子,小女子是真心想向你投诚的。可惜小女子先投诚了别的人,对不住了啊。”
她倏地伸臂张手,自后向林夜袭去。
那个捧着夜明珠的暗卫疾奔向林夜:“公子。’
窦燕嘴角勾着嘲弄的笑,瞥一眼那个暗卫:自己此时的站位,离林夜如此近。林夜就算会一些武功,可这么近的距离,背后又无人,拿什么防备自己?
林夜果真仓促而躲,却躲不开窦燕的攻击。
窦燕屈指如爪,要拍向林夜时,林夜旁侧那戴着斗笠的新嫁娘刷一下握住林夜手臂,将林夜朝身侧拽。
那人直接与窦燕对一掌。
滂湃内力相攻,窦燕闷哼一声,被拍得向后纵去三丈。
她惊怒不住地跪地抬头,风吹树叶,内力相阵下,那人的斗笠被撕裂成碎,片片飞天。
那人抓着林夜落地,从腰间甩出一把软剑,横向敌人。
这人………………
这人个子中等,眉目如冰,遍是杀气。
凤冠霞帔影响此人的打斗,此人豪爽无比地将裙裾撕开,又将袖子挽起。此人瞬间从新嫁娘变成了一个武者的样子,腰背挺直,目视群雄,眉眼看上去十分眼熟。
不光窦燕觉得眼熟,高太守也觉得眼熟。
高太守心中生起一些困惑:他何曾认识小公子的手下?
无论窦燕和高太守觉不觉得眼熟,他们起码都认出来:这人不是本应嫁人的明景,而应当是林夜的暗卫。
林夜从这假新娘背后探出头,他先朝窦燕一笑。
窦燕正要惊起,那个掌夜明珠的暗卫大喝一声,将夜明珠丢下,持剑逼向燕,让武艺不经的窦燕颇为慌乱。
林夜又朝着高太守眨一眨眼,笑眯眯:“服不服啊,高大人?”
高太守此时了悟,林夜根本不信窦燕。
林夜把燕待在身边,既是试探,也是为了看住窦燕。林夜劫走的新娘也是烟雾弹,是哄他来追的。
那么真新娘……………
高太守:“妙娘在哪里?!”
有人保护,林振振衣袖,从后方走出,懒洋洋地笑:“你我都不要开玩笑了。高大人,哪有什么妙娘?
“你亲自派人杀害妙娘。她早就死在城中客栈中,死在你和她父母的谋算下。你想问的人,是明景。你想知道,扶兰明景在哪里。”
林夜朝他戏谑眨眼:“明景此时,就在你以为我会在的地方。
高太守一震。
三刻钟前,高太守并没有出城。
高太守知道自己家的那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是假的。
毕竟他杀害了真正的妙娘。因为真妙娘的死,陈公差点和他翻脸。幸好他用大义稳住陈公,然而,襄州又出现了一个“妙娘”??
来自西域的、被人追杀的扶兰氏小公主,扶兰明景。
高太守不关心扶兰明景的身世,只是如此危急关头,他和陈公的计划容不得闪失。为了不夜长梦多,他将计就计,用婚事和家宅困住扶兰明景。
他的傻儿子天真地告诉明景,家中有地道。
高太守猜,明景从那地道逃出去,只能到达城中一个酒楼附近。明景不会知道那个地道真正的机关如何用,但是小公子借由明景的口,会知道地道的存在。
高太守身为襄州的父母官,军政一把手,他知道近日许多江湖人来襄州,都是为了捉拿林夜。
正好,襄州的官署和公使库相继失火。前一把火是贼人放的,后一把火则是高太守自己放的。
高太守以此为借口,将城中江湖人当做纵火嫌疑人,押入大牢。高太守在牢中见了这些人,告诉他们:小公子会在婚宴那日,出现在那座酒楼附近。
他们想捉拿小公子的话,随意。
条件是,这些江湖人不要插手襄州城中正在发生的其他事宜,不要过问高太守在做什么。
江湖人守义,答应了高太守。
今日良辰吉日,装作婚事华车的辎重车出城之时,高太守亲自带着这些江湖人,和他们一道埋伏在城中那座酒楼附近。
良辰至,小公子不至。
江湖人还在耐心等候,高太守则色变,怀疑林夜找到了地道中的机关,在地道中去了别的不应该去的地方。
高太守所筹谋的事,可比这些江湖人的“捉拿小公子送给宣明帝”重要的多。
高太守让自己的管事代替自己,稳着这些江湖人,陪他们继续等候。高太守自己则下了地道,熟门熟路地用机关连开数门,用最快的行路方式出了城??
高太守赶上了已经出城的辎重车,在辎重车前,他遇到了从地道尽头走出来的林夜。
而襄州城中的酒楼附近,江湖人士还在埋伏,还在紧盯着那扇被篱笆掩藏的木门??高太守告诉他们,这便是密道的出口,小公子想救新娘子的话,会从这里出来。
时间缓缓流逝。
众人渐渐生出猜忌:“高大人是不是耍了我们?”
“这当真是密道?怎么看也不过是普通的篱笆。”
“高太守人呢?敢骗老子,老子宰了他!”
无辜的管事被凶悍的江湖人士包围,被吓得面如土色,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章程。就在这时,他们听到了细微的“刺刺”??声,那扇被他们关注很久的篱笆门,有了动静。
一个娇而脆的少女声音如蜜糖般,从他们望穿秋水的篱笆门传来:
“哎,你们还在哇。
“不好意思哦,小公子说我蠢,弄不明白这地道。我不服气,非要试一试。我在地道中迷了路,多走了好多路才找回这里。真是辛苦你们了。”
死一般的静。
众人僵硬扭脖颈,朝后看去。
明景身着霞帔,衣着与那跟在林夜身边的假新娘一模一样。但她是小娘子,明媚娇俏,又有一身不受拘束的洒脱感。
她坐在篱笆门后方的巷子墙壁上,手中握着一根玉笛把玩。美丽的少女新娘浓妆艳抹,目若秋水,她说话间,绯红裙裾飞扬。
一阵风过,她脚上的绣花鞋晃啊晃,让许多人深深不耻。
他们呆若木鸡,明景“咯咯”笑起来。
明景手指点腮:“真好玩啊。幸好我来了,不然我还见不到这么多有趣的、心狠手辣的中原人。”
江湖人意识到自己被耍了,一人质问:“小公子呢?”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