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时分,城中戒严。
昨夜官署、公使库失火,高太守满城捉拿纵火者。一大早,便有很多官兵押送着有纵火嫌疑的人前往官寺,听从候审。
雪荔坐在陈府巷口所摆的竹桌前,小口地喝着一碗豆奶。短短一盏茶的功夫,她的余光已经看到巷外官兵捉了三批人马去审问。
陈府,是“妙娘”的娘家。
不错,隔了五日,二人又来到了那个对对联的陈家巷子里。
天未亮时,林夜和雪荔从火海中逃出,二人视力慢慢恢复,林夜却不急着回府。
天亮后,林夜大摇大摆地带雪荔去刚开门的成衣铺。林夜大手笔地为二人各备一套新衣,二人便来到陈府来吃早膳,沾喜气
陈府为嫁女,连摆七日酒席。不可谓不奢侈。
所以,林夜笑眯眯:“这么有钱的人家,还没把女儿嫁出去,就急急忙忙把女儿扔去公婆家,必然有些问题。咱们去看看。”
雪荔无异议。
当雪荔乖乖地坐在桌前吃陈府为客人准备的早膳时,长袖善舞的林夜已经钻去人后,熟门熟路地找到曾见过的管事,和那管事热情聊天。
林夜极得人喜欢,东拉西扯说了一通,便让那管事对他和颜悦色。他还极会来事儿,他花大钱让陈府一个仆从替管事先看顾巷中的客人,非要请管事坐下来吃顿早饭。
林夜嘴甜无比:“我和阿雪上次来的时候,就见陈伯你十分辛苦了。小生说句僭越的话,为主人家张罗亲事自然是分内之事,但如果把自己累倒了,仁善的主人家,心里也过不去啊?一顿早膳用不了多少功夫,我和阿雪从巷口买了包子,新鲜
的。我们又吃不完,陈伯和我们一起吃点吧。”
被称呼“陈伯”的管事心里熨帖。
他哪里在乎一顿饭呢?他来操办诸事欠,必然先垫了几口饭菜。
但是人年纪大了,连续几日劳作到底有些吃不消。若是旁人巴结,他必然警惕。然而这少年郎既不是城中的熟面孔,又生得俊俏,通身一派富贵相,看起来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“糊涂孩子”。
陈伯便想:我就指点指点他,教他出门在外,不要这样“露富”吧。
陈伯和林夜说笑着朝这方桌椅走来。
雪荔耳朵一动。
她一边喝着豆奶,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蒸笼下偷了一个包子,藏到了帕子里。
待陈伯和林夜入座的时候,雪荔神色如常,谁也不知她偷拿了什么。
林夜热情招待陈伯吃饭,雪荔抱着碗坐在一旁,林夜还为她找补:“我妹妹不善言辞,但心里也和我一样敬爱你。
陈伯噗嗤乐了:“你这小子......没少挨你爹娘的棍子吧?我是什么人,敢叫你们这样的人物‘尊敬''?”
陈伯这样说,却还是不客气地开始用早膳。
正好,巷口又有官兵推搡着,领着一大叫“冤枉”的江湖人去牢房。
林夜张望:“昨夜的火灾,这么快就捉到凶手了?”
“哪儿能呢,”陈伯一边撕着包子,一边慢条斯理,“最近一个月,襄州城多了很多江湖人。这江湖人一多呢,他们不守规矩,喜好打抱不平,城中犯事多了,官吏们还捉不到他们,颇让太守头疼。”
陈伯冷笑,垂着眼皮:“太守大人一直想不出法子收拾这伙人,如今城中出事,太守正好可以把这批人关起来。”
林夜眸子微眨。
此行径有两种可能:一,高太守和城中这些很可能为他而来的江湖人不是一伙的;二,高太守和他们就是一伙的,只是官员和江湖人,找不到光明正大地理由商议事务。
如今借着纵火案,太守明面上将他们一网打尽,实际上很可能是找机会和这些江湖人碰头。
哼。
难道说,他很有可能帮了这高太守一个忙?
难怪他还疑惑,小公子一来城中,城中就失火两处,太守怎么不去试探小公子。敢情太守有可能是奔着江湖人去的。
林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,口中只忧虑:“看管这么严,不会对太守府家郎君的婚事有影响吧?听说城门都封了......我还想带着妹妹去吃喜酒,看热闹呢。
陈伯:“不会。”
林夜望去。
陈伯犹豫。
到底是吃人手短,片刻后,陈伯压低声音:“这事儿,小郎君你不要跟人乱说,自己知道就好。城门封不了几日的,到我们办婚宴那日,城门就会打开。毕竟,聘礼还得帮我们送回老家呢。
林夜惊讶:“老家?”
陈伯赧然:“我们家主子祖籍不在襄州啊。好不容易家里小娘子嫁人了,主子一家人归乡心切,讲究一个落叶归根。”
说到这里,陈伯浑浊眼中也泛起泪花:“游子难归家啊......小娘子有了归宿,咱们都放心了。”
林夜:“陈伯祖籍哪里人?”
陈伯敷衍:“小地方......你不认识的。”
林夜似懂非懂地点头。
他心想他若是有女儿,必然女儿嫁去哪里,他跟去哪里。他哪里舍得自己女儿独自在一个地方生活呢?
哎算了,他想那么多干嘛。
他哪来的女儿?那和他和亲的北周公主,都还不一定和他成夫妻呢。
林夜陪着陈伯感慨了一会儿,待陈伯吃了三四个包子,巷中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访,陈伯急匆匆起身去迎客,让他们自行来去。
陈伯一走,林夜落座,刚要准备吃......他定睛一看,笼中已经空了。
the "......"
他盯着雪荔。
雪荔正揉着自己的腮帮发呆。
她不关心林夜和陈伯的互相试探,她摸着自己的腮帮,想的是天未亮、眼睛还被烟火熏得模糊的那个时刻。
那时,林夜将她扑倒在巷中,拿手摸她的脸。
他事后解释,说是他当时着急,因为眼睛一时看不见,而不能判断敌友。他要确认她的身份。
可是他摸她脸。
她平时都愿意和人挨着,他却摸她脸。
他从额头摸到下巴,摸了眼睛摸鼻子。在摸到她嘴巴时,他忽然醒悟过来,倏一下收了手。
雪荔被扑倒在地,被他笼着。
红润日光刚从云翳后破出,微光照着她的眼睛。当她的眼睛一点点光明时,她看到的是林夜绯红的脸,散落的乌发。
她不确定他的脸那样红,是不是被太阳照的。就像她也不确定,他的发丝落下来,那样浓那样黑,她一瞬间的心头急躁,是什么缘故。
她只记得鼻端蹭到的少年公子身上那兰花一样的气息。
她心想着他又换了新的熏香,新的熏香闻起来不那么苦了,让他像春日花骨朵一般,又漂亮又香甜。
她嗅了一下。
而林夜慌慌张张起身,背过身和她说“得罪”。
雪荔心间浮起一种古怪的低落的情绪,那种情绪包裹着她......直到现在,她仍然不是很有兴致。
此时坐在竹桌边,雪荔摸着自己的腮帮出神,听到林夜抬高的控诉声音:“我辛辛苦苦忙碌,你连一个包子都不给我剩?!”
雪荔回神。
他瞬间移开目光,躲过她眼睛。
他眼睛不看她,也不看过往的客人。
他冲着墙发火:“我昨夜醉酒,头晕眼花全身发软。我给你买新衣裳,带你吃早膳。你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,我就把我想吃的都拿过来。”
他好伤心:“你连.....呃。”
一个包子小巧菁英,冒着热气,被捧在一张帕子里,递到他面前。
林夜怔然。
雪荔:“我怕那个陈伯好能吃,吃光了所有。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个。”
她安抚他:“不吃饭会饿死。我当然知道。
林夜:“......”
林夜只好珍惜地捧着那一只包子,慢吞吞地吃起来。他吃着吃着发现:“这是我的帕子吧?!"
他立刻看向雪荔。
雪荔立刻别开目光。
林夜一下子好笑,故意板着脸:“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,我就不知道是你顺走我的帕子的。难道我的帕子出现在你身上,能有别的原因吗?”
少年郁闷:“我又不是登徒浪子。”
若他是登徒浪子,凡事就简单很多。此时,此时......她就不清白了!
雪荔解释:“我总要有东西来放包子。我没有巾帕,但你有很多。包子是给你吃的,你忍一忍就好了。”
林夜很擅长调整情绪:“哦,原来是借花献佛。没关系,虽然你是借花献佛,但我依然领你的情。谁让我们阿雪突然懂事了呢?”
他感动道:“先是救我,再是给我留吃的。你以前可从来不管我的,我感觉到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。这可能就是伯牙子期所求吧。”
雪荔目光闪烁。
他夸得太真情实感,她一时都犹豫,要不要诚实告诉他,自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,好有性命把“问雪”卖给自己。
她越来越离不开“问雪”了。她不见得喜欢一把武器,她只是需要一把好用的武器。
雪荔又开始发呆时,林夜则是一边小口嚼着包子,一边悄悄觑她。
大火弄毁了二人的衣裳,他在成衣铺中为她挑了一身新衣服。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衣裳,但新衣裳穿在她身上,让他有说不出的心动感。
小美人身着浅石青色短衫,配着素色长裙,从腰际到裙尾,绣着一丛密密梅花。梅花瓣浅浅地飘落地裙上,那些绣纹生在衣裙上,却埋在他心口。
他还喜欢她乌黑细密的发丝,左右各有一昔小辫。
在他的央求干涉下,少女的发辫上,系着白色长结,发端顶处又用玉色牙梳束住。
清风细细,她发间的长结、额前的碎发都拂着她的脸颊,一派皎洁。当她的杏仁眼望过来时......
林夜急急喝粥,被粥呛得咳嗽起来。
雪荔:“......”
林夜羞耻后,迎上她目光:“哈哈,我是不是很厉害?你是不是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,我跟你解释一下..…………”
雪荔立刻:“厉害。”
林夜自夸的话被噎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