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如墨, 雨如洪。天地间烟雾起,一派肃杀。
浣川客栈院中,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亮出兵器,朝向那些站在墙头树上的陌生人手。杀手们一贯是埋伏别人的,而今,他们竟被人埋伏了,实在是耻辱。
“刺拉拉??”
杀手们看去,见阿曾从客栈中搬出一张椅子,粱尘撑起伞。林夜小公子撩袍而坐,朝他们笑一笑。
林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模样。
雨伞挡住少年半张苍白的脸,他下半张清秀的面孔,因雨水阻挡与伞面遮掩,被衬得几分森然,如恶鬼修罗。
杀手们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。他们神色凝重,一边警惕着四方人马的偷袭,一边派出一代表,来和林夜谈话。
杀手甲高喊:“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?”
林夜袍袖中藏着那张刚收到的来自一个叫“扶兰明景”的人的纸条,他和杀手们对话,在悠然间,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混账气质:
“没什么,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,在下又一直在生病,没空和诸位谈一谈。可惜诸事纷扰时不我待啊......我只好和诸位谈一谈了。”
林夜掰起手指头,和他们算账:“让我看一看哦, 我们离开建业,不过一个月余,也就五十天不到。在这五十天中,我被刺杀两次,生病无数次,被挤兑更多次。可我宽宏大度,一向不和诸位计较。”
听他说“宽宏大度”,连粱尘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。
杀手们沉住气。
林夜侃侃而谈:“好嘛,这一次,我南周的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城,我自己也差点死了。敢问诸位,我南周和北周都和谈了,为何还杀害我百姓啊?”
杀手甲说道:“此事与我等无关,事出反常必有蹊跷。北周既与南周和谈,绝不会派人屠杀南周城镇百姓。”
林夜任性道:“里面那个抓住的活口,说是你们北周派刺客要杀我。我还未走出南周,若死在和亲途中,你们就说这是南周的责任,是南周不愿意和亲。北周趁机发难,对南周出兵。”
他胡言乱语,信手拈来。
了解里面那个“活口”是怎么死的阿曾和粱尘,心中啧啧。但是杀手们不懂政务,真有些被林夜唬住。
林夜继续:“你们说保护我,可是我出事的时候,你们在客栈里睡得酣畅。我被孔老六抓去镇上的时候,你们去哪里了?你们的冬君说和我相约,可我没见到她啊。哦,对了,你们的冬君现在还消失了。”
林夜振振有词:“这叫什么?这叫“潜逃!她必然知道你们对我的阴谋,怕事后问责,她才逃跑的。”
杀手乙气愤:“冬君大人绝不会潜逃!”
林夜慢悠悠:“那她去哪里了,为什么不回来?难道和人私奔了?”
他回想起雪荔说过的“刺激”,“有一个必须见的人”,心里哀伤祈祷:没良心的小美人可千万不要是和人私奔啊。
杀手乙大怒:“你!”
杀手甲抬手,拦住被激怒的同伴。他硬着头皮和小公子交涉:“敢问小公子,你说孔老六挟持你……………孔老六人呢?”
林夜心想:当然是被我成功策反,正在一步步被我洗成我自己的江湖人手啊。
林夜面上无辜:“我怎么知道?屠城那夜,他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杀手甲:“他既然当初想刺杀公子,为何这一次挟持了公子,却不杀公子?”
林夜立刻捂胸:“你好残忍,好冷酷。我怀疑你是盼着我死。该不会真的像‘活口”说的那样,这一次是北周派人杀我,你们避嫌躲开吧?”
杀手甲头疼:“那个‘活口………………”
林夜:“死了。"
杀手们齐齐看向他。
杀手们还不知道林夜武功盖世的事,林夜眼珠转一圈,飘向旁边。
粱尘在旁一下子懂了,站出来昂首挺胸:“怎么了?那人在公子走近时,想偷袭公子,被我、被我......徒手捏死了。”
杀手们:“......”
林夜托腮欣赏着他们的表情,见诸人用眼神交流后,依然是那个杀手甲站出来,硬撑:“这些事赶到一起,确实有些蹊跷。请小公子给我们时间,我们必然给公子一个交代。”
林夜打断:“不给。”
林夜摇晃着手指头,轻轻松松碾压他们的怒火:“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。”
众杀手请示。
雨声哗哗浇在伞面上,伞后的少年秀美妖冶,图穷匕见:“我南周呢,不是没有人手。我要我的人手加入和亲队伍,和你们一同保护我。毕竟你们已经失责整整两次......再来一次的话,我可没那好运气了。
“你们的冬君就此失踪,踪迹不定。我不向北周问责,不向‘秦月夜''问责。我可以压下此事当作不知,由你们内部去解决这些疑点。毕竟,你们也不想担上刺杀小公子''的罪名,对不对?”
杀手们犹疑,又心沉下去,觉得哪里奇怪。
小公子想给和亲团中加人,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。小公子这一次旧事重提,暗处的人马用武器对着他们,他们又失职在先.....……这一切,看着像一张密密织好的大网。
就好像小公子早就在织这张网,选中今夜,逼迫他们不得不首肯。
可是怎么办呢?
冬君为何消失?春君为何让他们对小公子宽容,若惹不起,躲开也好?这真的不是在支开他们吗?为何孔老六那些江湖人在无人协助时可以逃出客栈?为何浣川小镇被屠城,而抓来的刺客说是北周干的?
为什么。
为什么冬君说去光州后会返回,却一去不回头?
大人物们各个有一笔账,操棋控子,默默盘算,隐瞒了他们这些小人物。小人物们身在棋局,被夹在中间,架在火上。他们的前途和性命,悬在旁人掌骨一念之间。
此时此刻,光州东渡口和将军庙之间的距离,随着双方打斗而一点点缩小。
雪荔武功实在是高。
杀手们杀不掉她,但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口。杀手们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,却无法阻拦雪荔。
子夜时分,雪荔突破重重包围和截杀,看到了将军庙。
她越是朝前走,朝她袭来的杀戮越多。将军庙被风吹开,雨水飞扬,雪荔看到了庙中正中间摆放的那口棺材。
她在看到那口棺材时,心倏地一空。
“师父。”
雪荔喃声。
风雨斜掠,一重杀机自斜后方挥来,砍向雪荔的头颅。雪荔的斗笠在袭杀中被掀飞,被砍成两半,而雪荔凌身,横着那把匕首朝四方划了一大圈,拨开众人试图贴身的杀戮手段。
寒雨之下,少女的面孔露了出来,黑发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颊。
杀向她的杀手们,有一些人晃了晃神。
首领喝道:“别被她骗了!”
众人凛然。
雪荔是何其出众的杀手,她已经抓住他们失神的片刻机会,冲出了包围圈,一掌用内力击碎了四扇庙门。
杀手们全都出来围杀她,如今庙中只停放着那口棺材。
雪荔好像看到苍山皓皓,玉龙坐在帘扰后,望着天地间漫雪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
隔着雨幕,雪荔与棺材“对视”。
雪荔轻声:“师父。”
【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既然你我终要归于黄土,我为什么就要遵循世间礼法,来送你最后一面呢?
我明明不在乎这些,我为什么仍是来了呢?】
天地大雨如针,浩浩荡荡围成一个圈,笼向少女。
雪荔横着匕首,被人撞倒后,跪在雨地中。
雨水淋湿视野,少女握着匕首发抖,目光一眨不眨地朝着那口棺材。她声音抬高,微微茫,震荡人心??
“师父!”
雨势越来越大。
浣川客栈院中的杀手们,与屋顶树上的暗卫们,缄默敌对。
林夜坐在伞下观望他们,幽幽说了最后一句话:“你们来自北周,想平安回到北周。游子归家,总要任务顺利推行才对。”
静谧融入夜雾中。
很长时间,院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水淋漓声。而在更久的缄默后,“哐哐”几声,武器收回,“秦月夜”和亲团杀手,一起向小公子低了头。
光州将军庙中,雪荔踏入此间。
周围全是要杀她的人,雨又这么大,到处又潮又冷。雪荔和他们周旋许久,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火苗,无法给师父烧纸钱。
雪荔最后,干脆跪在台阶下,朝庙中磕了三个头。
不只为她磕,也为留在浣川客栈中的杀手们。
少女跪地时,纵入庙中扑向她的杀手首领,看到了少女的神色。
首领怔了一怔??
雪荔的眼睛清澈淡然,像月光像玉水,没有污秽。
她双掌合十,仰望着棺材,雪青色的衣襟和乌青色的发丝缠在一起,让人想到“溪深难受雪,山东不流云”这样空廖寂静的诗句。
若不是知道她没有感情,首领也要将此误解为“虔诚”。
可是,谁又能说,雪荔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呢?
若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,雪荔怎会明知他们在此诱杀,依然前来?若是有感情,楼主尸身上“无心诀”的痕迹,还能是谁留下的呢?
首领的动摇只有一瞬,他和周围杀手们配合,在杀手们的帮助下,袭向雪荔。
在雪荔跪地弯腰的时候,刀尖自后,刺入了雪荔的身体中??
“嗤。
首领持着利器的手微抖,在目睹雪荔的专注时,连他也有几分不忍。
可杀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。
沉闷的声音伴随利器入体声,大量血花自白色衣襟中渗出。
一片静谧中,雪荔肃白着脸,磕完了最后一个头。
浣川客栈中,林夜收服了“秦月夜”那些杀手,疲惫地回到客房。
粱尘跟随着他:“冬君为什么一去不回头了啊?你和她谈了条件?你确定她不会回来了?她是冬君啊.......秦月夜''肯定会向他们上峰汇报这里的异常,冬君再回来了怎么办?”
林夜无视他的好奇。
林夜发号施令时,沉静之势总与平时的嬉皮笑脸不同:“传讯给朝堂,让他们派人来救护被屠的浣川镇,向北周施压。北周必然不承认,让他们扯皮去吧。”
梁尘:“还有......”
林夜:“她不能有自己的事?不能有别的任务?人家堂堂四季使之一,谁规定人家必须和一个病秧子绑在一起啊?”
粱尘:“呃,我是说......”
林夜进了门,见粱尘跟着进来,他脸更垮。林夜转身面对粱尘,一口气快速道:“好啦,我被人家抛弃,被人家拒绝。你满意了吗?我伤心欲绝,每天躲被窝里又哭又闹。”
"......"
他感觉自己不小心听到了小公子心碎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