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城的路被林夜毁了,雪荔只好继续逗留建业城,想别的法子。而在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找到她之前,她得先把那根毒针解决了。
雪荔重新回到了“春香阁”。
这是明面上的青楼,实际上的“秦月夜”情报楼。她一路避着人走,自己之前威胁的那个女子,此时更要避开。
她之前来过这里,对路径很熟。这一次重返“春香阁”,这里没有生出新的变化。院中烟柳花树,秋千掠风,落叶飘然,几多清幽。亭榭左右有回廊,垂花石门下才有一仕女路过,雪荔便翻栏躲开。
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,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,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,躲了进去。
这里是女子闺房,绣幕罗帷,地铺绒毡,有一些雅致气韵。帘幕遮掩,雪荔入内室,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,便盘腿靠墙坐下,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。
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。
短短一程路,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。她将毒素逼在肩处,此时低头看去,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,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,看着狰狞而可怖。
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,雪荔脸上渗着汗,眸黑若滴水。
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,但毒素的蔓延,是骗不过身体的。
没有解药,不知如何解毒,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。
半昏的屋舍中,日光淋漓如白霜。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,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,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,一点点剜出来。
汗水滴在眼睫上,又落在肩头,她轻轻一颤。黑血混着肉,骨头染着红。
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,又还能在乎什么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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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荔剜肉削骨,找出那根针,将毒素止住。
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,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,便靠着墙,昏睡了过去。
事已至此,出不了城,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。她要想新的求生路,但她现在太累了,等她醒来再说吧。
何况对她来说??其实痛死了,被人害死了,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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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睡半醒间,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。
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,一直跪着,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。
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,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。她垂头跪在雪地中,视线一点点空下,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??
“怪物。”
“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?听说,她连自己人都杀。”
“她简直不像人……那年宋家灭门,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,问她为什么,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。”
“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,才收她当弟子,以后想把‘秦月夜’交给她。”
“那惨了,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‘杀人魔窟’咯。”
寒意在四体弥漫,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。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。
从小到大,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。她孑孓长行,自顾都来不及,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。
她只是一直练武、练武。
“雪荔。”
清清冷冷的声音,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。
雪荔怔然抬头,看到浓浓大雾中,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,背对着她。那身影缥缈至极,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。
居住成长的山峦终年笼雾飘雪,无数次梦里梦外,她总是跪在雪地中,跟着这道影子。这影子,是她的师父,玉龙。
她是孤儿,自被师父捡到的那一日起,命就是师父的。习武,刑罚,试毒,师父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。她自小便知,这天地红尘浩荡,缘来缘去看似广大,最后能留于她身畔的,却足够稀疏。师父正是其中之一。
奇怪。自己是做梦吗?梦到了师父?
雪荔看着帘幕后的白衣身影,听那声音说:“这次执行任务回来,春君说你差点失手,放走了一个人。为什么?”
雪荔思考。
她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,化在这漫天雪雾中:“忘吃饭了,那时候没力气,才差点失误。”
玉龙隔了很久,问:“为什么忘吃饭?”
雪荔沉默。
玉龙清淡的声音微重:“回答我。”
“不饿,没感觉,”少女道,“就是,忘了。”
少女还补充:“忘记不算罪。”
所以不该受罚。
漫长的沉默如这场弥漫的风雪,裹挟着这对师徒。
帘幕层层如皱,玉龙始终在后而不出。一重雪飞起,拂在玉龙的衣摆上。雪荔怔看着师父衣摆上的卷云纹,见背对着自己的玉龙站了起来。
玉龙道:“你已经不在乎这些,感受不到这些了吗?”
雪荔不语。
玉龙:“不饿,不困,不痛,不哭。不疲惫,无所谓,没兴趣。感觉不到悲伤,也感觉不到喜乐……人生一世,对你来说,已经全然寡味,没有了任何可求之处。”
雪荔不说话。
良久良久。
雪荔听到自己空落落的声音:“师父……你说,人是为什么而生存此世?又是为什么,而流连此生呢?”
也许玉龙又说了些什么,也许玉龙没说,但师父没有回答她。雪荔不记得了,她只记得回神时,玉龙的声音变得渺远:“你下山吧。你我师徒之情,就断于今日吧。”
跪于帘后的少女闻言,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,看向帘拢。
雾气迷眼,少女乌发沾在冰凉唇上,风吹得她面容皲裂。或许有伤口,但感觉不到痛,便也不算伤吧。
雪荔听到自己语调平得近乎诡异的声音:“为什么?
“这不是师父你让我练的武功,不是师父你想要的吗?我按照你说的去做,你为什么要抛弃我?”